第46章 浮鯨(1 / 2)

五師妹 落日薔薇 10303 字 4個月前

死而複生的虞南棠, 對重虛宮而言毫無疑問是個巨大的刺激,而南棠輕描淡寫的寒暄,仿如是在燒沸的油鍋裡滴入一滴水, 瞬間油星四炸。

入門弟子的測試被迫暫停,所有目光都彙集在一個人身上。

年輕的、神采飛揚的虞南棠。

杜一壺情不自禁拽住陸卓川的手肘, 顫抖道:“我沒聽錯吧……她說她是老師……”

陸卓川回答不出,隻能和他一樣緊緊盯著人群的目光交集處。

所有的上修都已從飛岩之上掠下,圍在江止身後, 南棠看到不少熟稔的麵孔, 但更多的,卻是陌生的臉, 很多故人不在了。

“師姐……”螢雪難以置信地盯著她。

十方古陣開啟那日, 師姐被一劍穿心的情景過了三十年依舊沒從記憶裡褪去, 鮮血的顏色也仍然刺眼,她抱著師姐落下,看著師姐在懷裡闔眸, 她無能為力。為此,她不止一次後悔, 那日為何要順著師姐的意思將師姐帶到十方古陣?重虛宮的死活與她何關, 浮淩山的死活又與她何關?她就該把師姐帶走的!讓師姐變成她一個人的。

師姐走了三十年,她就悔了三十年,想了三十年……

日日夜夜,她不停幻想,師姐會不會有一天再出現在眼前, 想到她甚至想挖開師姐的墳,把師姐留在身邊。

但這一天,她幻想的事發生了, 卻讓人如置幻境。

她抬起手,指尖微顫地觸及南棠臉頰——溫熱的、柔軟的臉頰。

這真的是師姐。

南棠目光微落,瞧見她掌心有道猙獰傷痕。

這是那天螢雪用手接邱纏心一箭時留下的吧,那箭貫穿了她的手掌。

那天,螢雪紅了眼,像個孩童。

前三十年,南棠無法理解螢雪的想法與做法,對螢雪失望過、疏遠過,直到把最後一點同門情誼耗儘。

後三十年,生死大劫一重,天人相隔又一重,慢慢沉澱下濃墨重彩的畫麵,時間就這般以無常世事把很多感情磨去棱角。

剩下的,就是故人重逢時的無儘唏噓。

她對螢雪是這樣,對江止也是一樣。

“南棠……”這是江止的聲音。

他的胸膛起伏得有些急,冷漠的神情被撕裂,眉間血紋顏色愈發豔麗,仿佛有什麼要掙紮出來,連聲音也微微帶顫,但他並沒螢雪那樣外露,隻是望著她。

巨大狂喜伴著恐懼同時浮現。

腦中無數雜亂的聲音響起——“回來了,朝思暮想的人回來了!”、“師妹回來了,但你們不是道侶了!”、“她還會離開的,遠遠離開……”、“你留不下她的!”、“江止啊,軟懦虛偽,是個廢物!”……“師兄師兄,咱們一起練劍,你教我行水劍,可好?”、“師兄,這是你的生辰禮,祝你道法一日千裡,歲歲年年常歡愉。”、“師兄,那妖人的毒我服了,大家都能出去了,死不掉!”、“師兄,我要嫁給你了嗎?”、“師兄,你真的要與我結生死契嗎?”、“師兄,還你自由,雲川也物歸原主。”……

腦中有根弦,忽然斷裂。

螢雪的指腹已經掃過南棠臉頰,人也跟著回過神,他沒有產生幻覺,師姐的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巧笑倩兮的模樣,比之從前風彩更勝。

“師姐,真的是你!”

“是我,我回來了。”南棠道。

螢雪的指換成掌,緩緩攀向她的後頸,縱然四周站滿人,但她亦不管不顧,隻想把師姐擁入懷中,然而手掌還未觸及她的脖頸,卻被她抬起的左手格開。

“掌門師兄?”南棠望向江止。

江止有些不對勁,前一刻他還滿眼狂喜,後一刻卻眉頭緊蹙,以手扶額,眼中似有痛苦之色。

“回來就好。”江止勉強鎮定心神,並沒多說什麼,隻揮揮手,“測試繼續……”

他發話時又看了眼地上的田柔,田柔仿佛意識到了什麼,飛快跪在南棠腳邊,扒住她的衣裙,哭道:“虞師叔,是田柔有眼無珠冒犯了您,您要怪我責我罰我,田柔全部接受,隻求師叔救救我,彆讓掌門將我趕出重虛宮。”

南棠垂眸看她一眼,震袍將田柔推開,靜道:“掌門令已出,我幫不了你。”

她並不打算幫田柔。今日若田柔隻想借她之名讓江止或螢雪收為親傳弟子也就罷了,頂多算野心太大,想一步登天,那麼念在田柔如此高的資質,南棠興許會出言求情,但這田柔剛才為保自己地位先對無仇無怨的她施以毒蚊,後又拖她下水以保全自己平安,如果她今日不是虞南棠,而是一個無辜的小弟子,就剛才這兩樁事,足夠毀了仙途。

如此心術不正且手段歹毒之人,怎配為仙?

螢雪指尖彈出一點藍色火焰落到田柔發梢。火焰燃起,她的白發忽然化成一隻隻細長蟲子在火焰中扭動掙紮,最後被焚成灰燼落下。田柔抱住兩鬢瘋狂搖頭,嘴裡不停喊著:“不要,不要!”火焰沒有傷及她的皮肉,卻很快把她那一頭“白發”燒個乾淨,隻留下光禿禿的腦袋。

“還敢自稱天生?”螢雪冷笑一聲,看著醜態畢出的田柔道,“師姐不愛殺生,今日便宜你了。”

“帶走!”江止一聲令下,待命的兩個修士再度上前,將田柔拖了下去。

哭求的聲音漸漸遠去,江止點了一個人的名字:“你代我主持測試。”又朝南棠道,“南棠,隨我來。”

南棠向眾人抱抱拳,跟著江止離去,螢雪自然緊隨二人去了。

“老師!”杜一壺忍不住喊了一聲。

南棠回身,遠遠眨眨眼,衝二人露出闊彆已久的笑容。

真是老師,她回來了。

————

南棠隨江止去了青霄峰。

青霄峰果然大變模樣。擁有四時明媚春光的雲川在大戰中被摧毀殆儘,再也無法修複,後來江止在廢墟之上重建了一座三重宮闕,喚作“昭明”,緊依著昭明的是取代飛鸞浮仙閣的虞仙樓,原本穹海之處隻剩一片嶙峋山石,被改作觀天台。

“其實當日我並沒死,南山師兄所煉的句芒春種有極強的療愈生氣,我當時以春種啟陣,因此也受春種之力護住最後一絲神脈而得以保命,隻不過邱纏心那穿心一箭委實霸道,令我一時氣竭有了死象,讓你們誤會而將我埋下。往後三十年間,春種生力一直在治療我的傷處,而我更是因禍得福,返老還童,得以離土而出。”南棠坐在昭明殿下首的椅子上,撫著自己烏黑的道髻解釋起來。

其實也談不上返老還童,三十年前的她沒有老去,隻是容貌成熟而已,而如今是恢複到她容顏最盛之時。

江止坐上主座之上,與螢雪一並靜靜聽她解釋。

其實不論是三十年前她結丹失敗的白發紅顏,還是結丹前的柔美外貌,與這二者相比,她還是有了極大變化,那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灑脫自在,折射於眼眸裡,亮成一片璀璨星河。

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美,而這樣的美,卻多少帶著讓人摸不透的陌生,仿佛已經不再是他們熟悉的虞南棠,隨時都會消失般。

“原來如此。那你的修為……”江止又問道,她的容易雖改,可他並沒從她身上感受到境界變化的氣息。

“修為就沒辦法了,還是築基圓滿。”南棠聳聳肩,笑道,“不過死不掉總歸是好事,掌門師兄就不用替我擔心了。倒是我今日見全門皆以我為當日救星,可實則力挽狂瀾者乃是南山師兄,春種是他所煉,我也隻是沾了他的光而已,實在不敢居功至偉。”

今日她雖匆匆露了個麵,但死而複生的消息已經轟動整個重虛宮,不久的將來,勢必還要傳遍整個浮淩山乃至眠龍。她不願遁走做個沒有名姓之人,可畢竟是在眾人眼前死去的人,一旦像出現人前,必定遭人懷疑,她要找個合理的借口,隻能把南山師兄給搬了出來,希望師兄他泉下勿怪。

江止擺擺手,直接道:“南棠,我知道你的顧慮,你的事我會向門派並萬筠脈尊做交代,不會有人為難你。至於當日之事,大家有目共睹,南山的確功不可沒,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如果不是你,重虛宮已經不複存在。”

他說著起身,走到殿中,負手望向殿外,又道:“從前,門中眾人有負於你,至你蒙辱,是我之過,以後不會了。”

有他這一句話,南棠放下心來,起身道謝:“多謝掌門,至於從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吧。”

江止沒回答她——過去了嗎?過不去了。

“師尊,五師叔,六師叔。”江止的徒弟聶隱在殿外躬身行禮,手中捧著一個托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