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是,徐淑美對夏木繁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與親近感,拉著她的手喊木木、寶寶,夏木繁喚她媽媽時,她會笑眯眯地答應。
壞消息是,徐淑美智力受損、記憶缺失,對過往經曆一問三不知。她雖然能夠生活處理,但說話有些含糊不清,見到陌生人有些害怕,隻肯跟著夏木繁。
夏木繁既歡喜,又心痛。
歡喜的是母親沒有死,她還活著。
痛的是因為鄒建章這個老柴與眾人眼裡的“好人”,因為姚雁飛這個口口聲聲沒有惡意的歹毒蠢貨,母親人生最美好的十六年時光,原本應該塗抹上絢爛的色彩,卻最終素淡如一張白紙,在這個偏僻、貧窮的小山溝裡度過。
原本,母親可以有好的前程。
她成績好、文筆好、發表過小詩,如果下定決心考大學,說不定能夠成為一名田園詩人。
即使不考大學,八十年代改革春風吹進農村,聰明、能乾的母親也可能會成為時代的弄潮兒。
再不濟,她的所有才華被埋沒在五皮村那個家裡,至少她會陪伴夏木繁成長,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可是,這一切都被鄒建章、姚雁飛毀了!
鄒建章為什麼在帶徐淑美回來之後沒有選擇報警,而是騙眾人說她是自己未婚妻?為什麼匆匆賣掉工作回老家?為什麼在徐淑美生不了孩子、智力如孩童一樣時依然沒有放棄、精心照顧?
也許好人也會起貪念?
或許他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而善待徐淑美?
可能他因為做了錯事而愧疚難安,所以早早病亡?
這些疑問的答案,都被鄒建章帶進了墳墓,夏木繁無從知曉。
至於姚雁飛……
姚雁飛交代了當年作惡的過程之後,薈市公安局將情況通報星市公安局、湘省省廳,她任職的單位省工會、組織部高度重視,成立專案調查組,目前她已經停職反省,就連腦梗住院的姚父也在接受調查。
姚雁飛之所以敢如此囂張地行事,不就是仗著有父親兜底嗎?
能夠縱容女兒肆意傷害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作為省委領導的姚父沒有濫用職權、貪贓枉法?誰信!
拔出蘿卜帶出泥,這一查令所有人都驚呆了。
姚父做下的惡事,一件件、一樁樁,足夠他判兩回死刑!
姚雁飛眼見得專案組開始調查父親、收繳家中所有財產,嚇得魂飛魄散,如喪考妣。可是這個時候再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收到消息的夏木繁冷哼了一聲。
差點害死母親,毀了了母親十六年青春年華,休想善終!
做了惡,總會有報應的,是不是?
夏木繁將母親帶回薈市。
人未到,消息已經在薈市公安局內部傳開。
了解事情真相、清楚夏木繁追查艱難的公安局同事在唏噓之餘,也對夏木繁這個今年才進入刑偵大隊的新人充滿敬佩。
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一個六歲的孩子,在所有親人都放棄尋找徐淑美,派出所宣告徐淑美法律意義上死亡時,依然堅定不移地相信母親沒有死,相信她一定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等著自己去找她。
為了這份堅持,她以優異成績考上華夏警官大學,又主動分配到薈市,從派出所民警乾起,不斷努力,終於調入重案組得到舊案重啟的機會。
即使所有證據都在曆史長河裡褪色,夏木繁依然不肯放棄,從村裡的謠言源頭開始,一點一點追蹤,順藤摸瓜,發現重要線索,找到被拐到千裡之外的母親。
薈市公安局彭科局長猶為關注這起案子,收到嶽淵的消息之後立馬興奮地一拍桌子:舊案重啟,成功解救被拐十六年婦女,這件事可以給咱們局立個典型。等你們回來趕緊寫個報告,將解救過程寫詳細點,我向上頭彙報去。今年的模範標兵,非咱們市局莫屬!
回來之後,龔衛國、馮曉玉被嶽淵抓去寫詳細報告,順便放了夏木繁的假,讓她好好陪伴母親,畢竟徐淑美現在的情況比較特殊,身邊離不得她。
夏木繁帶母親住院,進行全麵身體檢查。
醫生檢查過徐淑美的身體之後告訴她,病人當年腦神經受損,導致創傷性失憶,腦中淤血壓迫,語言功能、運動功能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害。經過十幾年調養,徐淑美腦中淤血已經散開,損傷情況已大為好轉。見到夏木繁之後,徐淑美在強烈的刺激之下記憶有了恢複的跡象,醫生建議讓病人多接觸過去的生活環境,與親人多多溝通。
於是,夏木繁帶著徐淑美回到新樟鎮五皮村,試圖喚醒母親的記憶。
當徐淑美的身影出現在村口,整個村子都轟動了。
所有人都湧過來,像看稀罕寶物一樣夾道歡迎。
“淑美沒有死!”
“滿銀家的還活著咧。”
“繁繁這丫頭,了不起啊……”
更多的人,都在譴責夏滿銀與他母親鄭惠菊。
“大人還不如一個小孩子有良心。”
“淑美婆婆早就嫌她隻生了個女兒,見她失蹤了一點也不傷心,巴不得快點讓滿銀再找一個生兒子。”
“可不是?還到處造謠說什麼她和知青勾搭,我呸!”
“滿銀也不是個東西!”
“老婆丟了,也就傷心了三個月,後來進城找了個家裡開副食店的,心馬上就偏了。”
“要不是派出所規定要失蹤滿兩年才能銷戶,我看他恨不得馬上就換個老婆。”
“淑美對他多好啊,每天中午送飯。要不是給他送飯,她哪裡會被人拐走?唉!所以女人呐,就不能對男人太好,男人都賤!”
鄭惠菊聽到眾人的唾罵,一張老臉羞得通紅,可是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她這個前婆婆總不能一點表示也沒有,隻得舔著臉走上前,對夏木繁說:“繁繁,你辛苦了啊。淑美找到了就好,要不,到我家坐坐吧?”
夏木繁現在
心情愉快,也沒計較舊日恩怨,挽著母親的胳膊,笑眯眯地說:“媽,這裡就是我們以前的家,你還記得嗎?這個人,就是你以前的婆婆,壞得很,還認得不?”
鄭惠菊臉皮抽了抽,習慣性地想罵她兩句。
可是旁邊村民的聲音讓她閉上了嘴。
徐淑美的心智還停留在孩童狀態,以前隻認鄒建章,現在隻認夏木繁,一刻不見就惶恐不安。
在她新浮現出來的記憶碎片裡,夏木繁占據了全部。
母女連心,雖然眼前的夏木繁不再是記憶裡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但徐淑美卻已經認定——這是我的女兒,我的木木。
聽到夏木繁的話,徐淑美向她身邊靠了靠。
眼前這個麵容瘦削、眼神刻薄的老婆婆讓她內心生出一種恐懼,她拚命搖頭:“不認得,不認得。”
徐淑美的反應讓村民們都心裡不是滋味。
先前隻聽說夏木繁把被拐多年的母親找回來,今天一見才發現她整個人傻愣愣的,和以前那溫柔賢惠的小媳婦完全不一樣。
“造孽哦,難怪這麼久沒回來,原來腦袋壞掉了。”
“淑美以前多聰明啊,以前知青們就愛和她一起說話,說她有文化咧。”
“一樣的飯菜,淑美做出來就是比彆家的好吃。這麼好的人,你說怎麼就……唉!”
夏木繁帶著母親慢慢往老屋走過去。
春天已經到來。
村口的老樟樹青翠茂密,黃土路兩旁的蒲公英開著燦爛的小黃花,車前草、薺菜抽出了花穗,大片大片的稻田裡水稻青苗綠油油的,隨著微風有節奏地擺動。
五皮村是淺丘地帶,以水稻為主要農作物。
與Y省那小山溝裡景致迥然不同。
徐淑美自出生、讀書、再到結婚生子,一直都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
眼前的一切,讓她腦中閃過一些記憶碎片。
徐淑美感覺腦袋有些發脹,停下了腳步。
夏木繁觀察著母親的表情,看她眼神似乎認得路,心中一喜:“媽,你是不是想起來了什麼?”
徐淑美甩了甩頭,麵色略顯蒼白,她抬起頭看向四周,不等夏木繁帶領,徑直朝著自家老屋走去。
一步一步,徐淑美準確地找到了二十多年前嫁過來的婆家。
寬敞的地坪,南麵對著村間小路,西麵是菜地,竹籬笆圍著,籬笆上纏繞著金銀花藤。東麵立著兩棵槐樹、一棵苦楝樹。潔白的槐花、粉紫色的苦楝花開得正盛,香氣四溢。
地坪北麵一大片竹林,綠意掩映下一棟土磚黑瓦老屋安靜矗立著。日子久了,木窗油漆剝落、牆麵斑駁、簷下青苔遍布。
這棟房子,曾無數次出現在徐淑美的夢中。
這房子藏著徐淑美十九歲到二十六歲最美好的年華。
有甜蜜,也有過痛苦。
有歡笑,也有無數眼淚。
但不管怎麼樣,那都是徐淑美曾
經的歲月。
鄭惠菊走過來站在徐淑美身邊,討好地笑了笑:“淑美啊,進屋坐坐吧。你一走就是十六年,我和滿銀都想著你咧。那個,滿銀說今天回來,你們見見吧。”
嘴上邀請徐淑美進屋坐,但鄭惠菊心底裡卻在罵娘。
就是這個沒良心的煩人精,非要把人找回來!現在人回來了可怎麼對待呢?說起來吧,她是滿銀的結發妻子,是夏家媳婦。可是她當時失蹤得莫名其妙,大家都以為她死了,名字都從戶口本上抹掉了,滿銀也另外娶老婆生了一雙兒女,哪裡還有徐淑美的立足之地?
偏偏村裡人這幾天一直在議論,唾沫星子快把鄭惠菊、夏滿銀淹死,鄭惠菊沒辦法隻能做點表麵文章。
徐淑美沒有進屋,她看著鄭惠菊,眼神有些茫然:“滿銀?”
這個名字,聽上去有些耳熟。
可是,他是誰?
鄭惠菊道:“對啊,我兒子夏滿銀,你的丈夫嘛。”
說完這話,她歎了一口氣:“不過啊,你們現在已經不是夫妻了。你一跑就是十六年,總不好讓滿銀一直為你守著嘛,他後來結了婚,生了一兒一女,在薈市開了家小超市,日子過得還不錯。你莫怪滿銀啊,他也是沒辦法的嘛。”
徐淑美呆呆地看著鄭惠菊嘴巴一動一動,依然什麼也沒有想起來。
夏木繁在她耳邊悄悄說話:“媽,夏滿銀是我爸,不過他現在有自己的生活,你不用管他。”
徐淑美溫順地點了點頭:“好的,木木。”
徐淑美腦子不太好使,但隻是說話、行動有些遲鈍,她能感知到彆人是善還是惡。
與鄒建章生活了十幾年,雖然被照顧得周周到到,可是她總覺得自己的心破了一個大洞,時不時有冷風灌進來,讓她凍得全身冰冰涼。
偶爾冒出來的記憶碎片讓徐淑美看到村裡的小姑娘便覺得無比親切,下意識地會喊出“木木”、“寶寶”,隻不過她發音古怪,村裡人都以為她喊的是“摸摸”、“抱抱”,把她當成一個怪人、一個神經病。
見到夏木繁之後,聽她“媽”、“媽媽”地喊著,徐淑美覺得心上的那個大洞終於被填滿,整個人暖暖的。
——這個比自己還高、眉眼靈動、一臉倔強的姑娘,就是一直讓自己魂牽夢繞的女兒木木,那個纏著自己講故事、能夠聽懂貓貓狗狗說話的寶寶。
確認了夏木繁是自己女兒之後,徐淑美表現出了十二分的配合與依賴。
女兒說什麼,就是什麼。
女兒喜歡誰,那誰就是好人。
女兒討厭誰,誰就是壞人。
現在聽夏木繁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不用管他”,徐淑美自動將夏滿銀歸類到“壞人”那一檔。
鄭惠菊原本還擔心徐淑美回來之後死賴著她家不放,所以一直嚴陣以待。在她看來,徐淑美被拐了十六年,不知道跟過幾個男人,名聲早就壞到了極點,除了依附夏家她還能怎樣?
可是現在
,鄭惠菊有些看不懂。
夏木繁與徐淑美似乎根本沒有把這個家當回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也沒有把夏滿銀放在眼裡,她們回來是為了什麼?
圍觀群眾忽然往兩旁一讓,分出一條通道來。
“滿銀回來了!”
“唉喲,一家四口都回來了。”
“有熱鬨看了。”
夏木繁扶住母親胳膊,堅定地站在她這邊。
徐淑美被動地抬起頭,看向緩緩朝她走來的那個中年男人。
夏滿銀今年42歲,再婚對象名叫黃勝蘭,是家中獨女。
夏滿銀再婚後生下一女一子,女兒今年十三歲,兒子十一歲,一直住在薈市幫嶽父家打理副食店,隻在過年的時候才回老家看看老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