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他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長澤野仲出身清河源氏,祖上被皇族賜姓。老族長年逾七十,母親隻是他的小妾,一個身份低微的普通人,可她偏偏長得好,受族長寵愛。
於是貪欲起,愛憎生。日夜燒香拜佛,祈禱生出一個天才般的兒子,來鞏固她的地位。
她確實生出了一個兒子,可惜卻是毫無咒力的廢物。
老族長看見他是天與咒縛,於是皺皺眉。天與咒縛在很多時候,都是災禍與暴君的代名詞。這樣錯誤,怎麼能出現在已經日漸衰落的清河源氏呢?
於是剝奪了他的姓氏,又仁慈地將他養在家中,做些雜活。畢竟他們信佛,都是生性善良的人,又怎麼會將稚童丟出家門呢?
尚且年輕的女人,沒有見過四四方方的屋簷角下之外的風景。
天與咒縛是什麼?她不懂,她隻知道她生下了一個沒有咒力的廢物,還不如二房家的那個普通孩子。
生完孩子,她凹凸有致的身材也逐漸臃腫,光彩照人的臉蛋逐漸罩上一層憔悴,她依舊站在小院前翹首以朌,卻始終等不到那雙垂垂老矣,但仍散發著威嚴的眼眸。
曾經幻想過的、被抬為平妻的夢徹底破碎。
為什麼呢?
為什麼那些聽說的、見過的話本裡,孤苦無依的妾室最終都能被抬上妻位呢?
為什麼?
是她沒有生出一個帶著術式的孩子……
她瘋狂地搖晃遍體鱗傷的幼童,掐著他的脖子惡狠狠問他。
為什麼你沒有術式?不,你甚至都沒有咒力!
為什麼?
她又哭又笑,從來沒見過血的女人,終於崩潰地拿起剪刀,一下一下捅在孩童的身上。
那麼多、那麼多的鮮血,從他小小的身體裡湧出。她回過神,哭著扔下剪刀,後退了兩步,有些害怕。
不會……不會死了吧?
牙一咬,心一狠,索性直接扔了。
隻要他消失,大人就會來看她,她無比確信這一點。
殘破的孩童跟那些失敗的針織品一起,扔進了垃圾堆。
她對著鏡子仔細把臉塗白,把牙塗黑,再給嘴唇抹上一層血淋淋的豔紅。
大人……大人,你什麼時候來呢?
女人翹首以朌,期待著那具蒼老的身體。
街巷隻敢在晚上撿垃圾的老人,看見了這個奄奄一息的孩子。
於是,他作為長澤野仲,度過這二十年。
可是稚童的記憶,那令人絕望的痛楚,一遍一遍在夢境重演,讓他輾轉難眠。
老人死後,他孤身一人,帶著一把長刀,站在了清河源氏金碧輝煌的門口。
殺父。
近百歲的老者,因為秘法加持,儘管老態龍鐘卻仍然苟延殘喘,一把刀刺進他心臟裡,他瞪大了眼睛。
殺母。
她神神叨叨地紮著小人,不清不楚地咒罵分走大人寵愛的賤人,寒芒掠過,她的脖頸出現一條血線。
殺阿羅漢。
清河源氏家中,長長久久供奉著佛陀。清河源氏是受於佛陀庇護者,他們無比確信這一點,直到長刀揮去,頭顱堆積成山。
出佛身血。
密不透風的攻勢,清河源氏最高的佛塔,也終於倒下,像是在唱響哀歌。
破合僧團。
長澤野仲甩了甩長刀上的血,把它放在肩頭,大搖大擺打開咒具庫,掠奪了所有財產。
柚花裕姬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明了他完成了自己的因果——觸犯五逆罪。
一個從來不在因果中的人,居然也有這樣的使命嗎?
他完成了自己的因果,卻在無意中改變了天元的因果。自此,新的棋盤將要在千年後徐徐展開。
天元被接二連三傳來的消息震懾了心神。源氏被滅門,第二次圍剿宿儺失敗,咒術界陷入斷層。她終於意識到,年輕的有生力量被大肆屠殺,而更多人不會站在她這邊……或者說,沒有人會拋棄家族,隻至高無上地在乎著人類的利益。
隻有她,才能保證在漫長的生命中,堅定地保持方向。
源信的失敗、暗中的窺伺、毒蛇的纏吻,瞬間讓她做出了決定。
她清楚的感知到,不止明麵上囂張的兩麵宿儺和柚花裕姬,還有那個宛如陰溝裡的老鼠一般、曾經說會讓她與全人類同化的瘋子。
以身為棋,孤身入棋。
給自己取名為天元的那一刻,就應該做好準備,不是嗎?
天元伸出手,抱住眼前這個顫抖的、卻甘願為了人類而獻出生命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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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離靈魂的過程無疑是漫長而痛苦的,可是與此同時,相伴不知多久的灼燒痛感,正在逐漸減弱。於是她心裡,竟油然而生些許痛快。
她好像沉溺於深海,意識逐漸消退。
在最後的波動中,她覺得靈魂被觸碰、被撕裂。原本身體內的骨劍也開始哀嚎、哭泣。
逃脫日夜不停的痛苦,不是更好嗎?
可是在一股未知力量的驅動下去,她發動殘留在骨劍的力量,打下靈魂的烙印。
這樣就不需要被吞下身體才會受肉,而是將肉體作為亙古不變的咒物,在被完全修複時將會自動吸納靈魂,從而讓她再次醒來時,也隻是在自己的身體裡。
也許是因為長澤野仲這個意料之外的因素,也許是因為不舍神明之軀。
也許……
柚花裕姬感受著骨劍碎裂,徹底與她的血肉、靈魂交融在一起,閉上了眼睛。
來吧,千年後相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