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液搖晃在指間。中原中也放下名冊,視界重新定位到這個偌大場地中,他認為唯一值得關注的地方。
富澤達二把圖鑒攤在花梨麵前,親近地和她商議些什麼。他稍微屈身,矮她半截的姿態,似乎把最終決策權交給她。最後他指了一頁,花梨點頭,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讓侍應生舉牌。
“牌號8551的客戶出價3000萬……”
真是夠巧。
花梨想要的竟然恰好是他的東西。
中原中也難得地挪動了些麵向,掃視大廳一周。臨時改變決議,因而動了心思,他逐一不漏地默數這些人裡出價的有多少,分彆是什麼身份,以及……該用怎樣的對策才好。
“你,過來一下。”
他對著側方不遠的下屬招手。
“中也大人,”下屬大踏步上前,恭敬俯首,“請問您有什麼吩咐?”
中原中也傾身靠近他,略微思索了幾秒,低聲對他下達一個任務。
“這……”
下屬越聽越疑惑,一頭霧水,顯然不理解他的用意:“中也大人,咱們這回拿出來的拍品,是寶石線上難得的珍品,鑒定師也特彆給出高價值評估,就這麼賤賣,是不是……”
中原中也下命令從來直截了當,懶得和人多廢話。不鹹不淡的眼神斜瞟過來,下屬話頭一梗,謹慎請示尚未來得及出口,就此中斷。
“抱歉中也大人,是屬下多嘴。”
剛才的舉止在黑.手.黨內看來已是逾越。下屬當即道歉,立正身形,信誓旦旦地向上級保證:“請您放心,關於您的指示,屬下馬上就去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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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0萬美元,還有人出價嗎?”
“要加價到4500萬嗎?這位牌號7501的顧客,再提高一些價格,也許它就會成為您的私有物。”
“……不加了,您確定嗎?”
“4000萬美元第一次……4000萬美元第二次……4000萬美元第三次……”
“4000萬美元,成交!”
拍賣師手中的木錘又一次敲響。
“恭喜這位牌號8551的客戶,這套鴿血紅寶石首飾今晚歸屬於您了。”
祝賀的掌聲和目光,第二次包圍花梨所在的這一桌。不過這回,她不再是點綴,這些人都是的的確確為了恭喜她的。
“花梨,你運氣也太好了!”
園子不可思議地鼓掌,“剛才還說次郎吉伯伯有幸運女神眷顧,沒想到本場好運mvp居然另有其人。”
“沒有啦,都是沾了次郎吉伯伯的光,”花梨謙虛地擺了擺手,“可能大家對接下來的拍品更感興趣吧。”
話雖這麼說,但總覺哪裡奇怪得很。
首飾的拍賣她觀察了全程。一開始競價挺激烈,一個接一個抬價,趨勢迅速走高。忽然,毫無征兆的在某個時間點,那些人整齊劃一地集體喪失了興趣,很快又一個接一個退出角逐場。
仿佛競拍隻是一時興起,頭腦發熱,有棗沒棗來打一杆子。起拍價2000萬,終拍價4000萬。相比其他動輒翻十倍、二十倍的拍品,和白撿有什麼區彆。這哪是天上掉餡餅,這是老天爺綁著喂餡餅。
或許,本場來客都不喜歡珠寶?亦或藝術品才更受歡迎?聽起來很合理……再怎麼想還是讓人難以置信……
“花梨。”
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她對今晚離譜際遇的好奇終止了。
富澤達二拉開靠椅起身,掌心圈握住她的手腕,“拍品供應方請我們去驗一下貨,當下交接,好規避一些風險。我們現在過去一趟吧,彆讓人等得太久。”
“……嗯,好。”
她理平有些起褶皺的裙擺,隨他一道站起來。臨行之前,不忘牢記基本禮節,和今晚一起入場的兩位道彆。
“次郎吉伯伯,園子,”她以小幅度的鞠躬作為分彆禮,“我和達二要去看看拍下來的首飾,今晚我們先走一步,實在抱歉。”
“沒關係,你們快去吧,”園子同樣起身回了一個禮,又附贈她一個輕盈的wink,“花梨,下次你和達二哥到東京,記得來找我玩。你們這次回國,我還沒有給你們接風呢。”
“好啊,”好友之間不需要虛情假意,花梨坦蕩地接受邀約,“那我就等著園子你的熱情招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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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賣會場靠近後門的包廂內,和前廳一牆相隔的場地,第31號拍品的驗貨處。
位置有些偏僻,她跟隨引路的侍者拐了好幾個走廊才到。但勝在清靜,人聲喧鬨落在身後,難得讓她從嘈亂中解脫出來。
富澤達二先一步推開門,捏住花梨的手替她探路,小心翼翼地引領她進到室內。
“包廂裡麵好像要比大廳更熱一點。”
花梨挑開厚重的帷幕,一股悶熱的氣流撲麵而來。
她的體質一向耐冷不耐熱,毫無防備地置身暖氣蒸騰的半密閉空間,從腳心到臉上、頭頂,像竄動一陣壯火在焚燒血液。
“要到冬天了嘛,這幾天氣溫也下降了。室內暖氣開得大一些很常見的,”富澤達二貼心地替她脫下披肩,掛在臂彎處,“等會出去再穿吧。”
“也對。”花梨認同點頭,順水推舟地把手包一起塞到他懷裡。
窸窸窣窣的聲響,在不引人注意的細微處,夾雜些許疏落的異動。
富澤達二停滯在原地。
沉默的時間並不長,隻得片刻,他叫出晦暗處,被忽略的第三個人的名字——
“中原先生。”
捎帶一句禮貌的問候:“夜安,今晚能夠在這裡私下見到您這位忙人,實在是難得。”
他似乎早就料定,所以並不驚訝中原中也為什麼會現身於此。
“富澤先生,幸會。”
一直隱匿的暗影這才步出。中原中也踩過明暗分界線,向前靠近兩步,踏足於將兩人籠罩著的光亮中。
“感謝您拍下由我們森會社提供的拍品。本著對客人負責的態度,我讓人請您來先驗個貨,如有任何問題,也好當場解決。”
“多謝您費心。我大哥和您們多有合作,他也時常和我提起中原先生。您和森會社我還是信得過的。”
“富澤先生言重,是您們家抬舉,我們隻不過做些微小的工作而已。”
花梨循著聲音望過去。
輕蕩一條帽鏈的軟昵禮帽。收束腰身的西裝解開最上一粒紐扣,領口微翹,敞出被皮質chkoer壓下的喉結。上衣袋隨性掛著一副墨鏡。頭尾都是深沉肅然的黑,像鮮血彙聚,濃到幾近黏稠的顏色。
從暗至明,他就這樣順勢自然,又極其強硬地涉足到她眼前,宣告他的存在。
……老熟人就是有這點好處,不需要太多的反應時間,她當下便能認出他來。
世事巧合有種微妙的奇異性,仿佛是個巨大的圓。她不過隨口拍下,終價離譜到僅4000萬的首飾,主人是多年未見的舊識。
隻是和印象稍微有了出入。
一身黑色板正的西裝,反而讓記憶中的綠色連帽衣成了想象。
然而,在她主動開口之前——
“哦對了,中原先生,忘了向您介紹。”
富澤達二退後半步,一隻手虛扶在她腰際,把她作為主角輕輕推到中央。
“這是我的未婚妻,跡部花梨。上次訂婚宴您也見過,”他調笑著活躍氣氛,“不過當時您事忙,坐一會就走了。我甚至沒來得及帶花梨給您敬酒,真是遺憾。”
“啊,我知道,您的這位未婚妻。”
中原中也一字一句,抹掉她的姓氏,從唇間又輕又慢地,咬出她的名字,像滾過一滴水珠,要從中品嘗出某種味道。
“——花梨小姐。”
他取下帽子,隨手扔在一邊。
“我們以前見過,”刻意停頓兩秒,“我是說,在上次訂婚宴之前。”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
冷調藍的目光灼烈,直白,就算當著她未婚夫的麵,也絲毫不加掩飾。輕悠悠的,又夾裹了厚實的熱度,近似從深埋地底噴發的熔岩,即刻將她從心口貫穿出一個空洞。
花梨不自覺地向後撤開幾寸。
拉開的這點細微差距,對方也緊追不放。中原中也再逼近她一分,似乎要截斷她無意間企圖逃離的去路。
“花梨小姐,彆來無恙。”
“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曾經在您所居住過的擂缽街,也有過我這號人呢?”
黑色的暗影抖落在紅色絨毯上。
隨之落地的聲音也很輕,一貼地麵,像水滴融進大海,融進毯上纖柔的細絨毛中。
今時和往日兩種角色,相互重疊,模糊成一個虛影。她有些分不清,又被鎖定住,整個地便有了一種荒謬的緊繃感,像繞著一張網,忽然鬆脫,下一次又再收得更緊。
……不,不重要。
此刻,對著中原中也,她有必須履行的責任和義務。緬懷憶舊是最沒用的東西,探究差異的原因更是無用功。
花梨定了定神,換上無可挑剔的社交笑容,向他伸手。
“當然,怎麼能忘記施以援手的人,”她回答,“既然如此,看來我也不必浪費時間自我介紹了,”又溫和地彎起眉眼,“很高興和您的再次會麵,中原先生。”
中原中也就勢勾住她的指節,俯首彎腰,低就於她的身位。
鼻尖輕碰過她的指尖,一觸即離,比吻手禮來得更為紳士,更為克製。一伏一起間,懇切得合乎禮數,至真至誠,仿佛隻是獻上自己的誠意,並不奢求從她那裡獲取任何回報。
“我也是,花梨小姐。”
他直起身,目色沉沉:“能夠與您再次相遇,我……榮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