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珩沉默了半晌,又道: “我以後,可以帶兵打仗。”
他抬眼看向太子蕭琅,銳利的目光中滿是堅定, “皇兄沒辦法做的事情交給我來做,皇兄能做到的事隻放心大膽的去做。臣弟,會替站在皇兄身後,輔佐皇兄做盛世明君。"
蕭琅被他一段慷慨激憤的言辭說得愣了神,半晌後他欣慰地抬起手拍了拍蕭珩的肩膀, "有這樣好的弟弟,皇兄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接連下過幾場春雨後,邊境的天氣也逐漸暖和了起來。
草叢裡不知名的野花開了,小小的一朵聚在一起,密密麻麻開得十分嬌豔。晨光微熹,鄧硯塵提著槍從校場走回來,暖陽落在他俊朗的麵容上,額角生出的薄汗泛著光。
少年人長得飛快,一天一個樣子,今日練槍時發覺鞋有些不合腳了。他提著長槍回營帳,想去包裹裡找一雙年前在京城新做的鞋子。
掀開門簾時,與裡麵正要出來的人打了個照麵,二人互相嚇了彼此一跳。鄧硯塵回過神,收了槍尖笑道:“孫叔,您鬼鬼崇崇地做什麼呢?”
來人一愣,隨即在鄧硯塵肩膀上拍了一下道: “什麼鬼鬼崇崇的,我還不是為了你小子的事過來的。"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本陳舊的冊子遞給鄧硯塵。
鄧硯塵在看到那本冊子封皮上的幾個字後,麵上的笑容逐漸冷落下來。
他走進營帳內,用簡易的木杯給孫叔倒了杯熱茶,道: “孫叔先坐吧。”
被喚作孫叔的人名叫孫文成,是軍中的文官,他是經朝廷挑選派遣至玄甲軍中協助主將處理軍務的官員。在跟隨靖安侯來軍中之前,曾在吏部任職過主事。
交到鄧硯塵手上的冊子不厚,是當年孫叔整理人事卷宗時出現錯誤留下的草稿。鄧硯塵隨手翻了幾頁,便看在上麵看見了自己
父親的名字。
永德三年,鄧洵進士及第被選入翰林院做編修。
永德六年,鄧洵經朝廷調遣至蘇州遂城縣擔任知縣一職。永德十二年,死於瀟湘館,被人發現時衣不蔽體。
鄧硯塵握著手中的書冊,目光停留在寫滿他父親生平的那一行小字上,久久沒有說話。
孫文成幾欲張口,最終還是寬慰道: “都是些陳年往事了,時間過去的太久,且當年你們一家剛搬過去沒多久,在蘇州府舉目無親,要查起來的確是困難重重。"
鄧硯塵抬起頭,緩緩道: “我那時候還是太小了,許多事情沒辦法記得清楚。隻是後來聽母親提起時,依稀記得父親總是在外奔波,鮮少回家。那一年春雨連綿,洪水衝垮了河道,淹沒了百姓的農田,所以父親每每回家時下半身都被汙水浸濕。"
“我娘她告訴我,父親是寒門出身更懂得蒼生疾苦,是個心懷百姓的好官。所以這麼多年,無論是我娘還是我都不相信父親是死於那種原因。"
孫文成歎了口氣,陷入回憶之中, "其實當年你父親動身去蘇州府之前我曾見過他一麵,"
“當年我整理你父親卷宗時,見他精通治河之道,心想此等人才去了蘇州府,必能應對的了洪災。未曾想一年後再得知消息,竟是天人永隔。如今看來,天災究竟是比不過人禍啊。"
聞言,鄧硯塵側首看向孫文成,一雙明亮的眸子像是有火光晃動,認真的問道, "所以孫叔也覺得我父親的死是為人禍而非天災,對嗎?"
孫文成點了點頭。
江浙一帶,本就是水深混亂之地。許多世家官員世代駐紮於此地,樹大根深,難以撼動。
鄧洵為人正直,不善於官場的彎彎繞繞,且他出生寒門,憑借著一腔熱血,是沒有辦法同那些經驗老到的世家官員做鬥爭的。
鄧硯塵握著書卷的手緊了又緊,沒有再說話。
孫文成看著他落寞的目光,開口道: “你想查清當年的真相,還你父親母親公道,光靠這些東西
是遠遠不夠的。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十餘年,朝中官員更替了不知多少人。小鄧啊,聽我一句勸不要再執著於此事了。"
“你母
親查了這麼多年一刻都不曾停歇,已經將自己搭進去了,你也要把自己的一生搭進去嗎?你還年輕,忘掉前塵往事日後跟著黎將軍和侯爺前途無量。人啊,無論何時都是要朝前看的。"
鄧硯塵盯著前方,眸光閃爍依舊執拗道: “正是因為我母親為了此事失了性命,所以我才要繼續追查下去,讓她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心。"
孫文成搖搖頭,苦口婆心道: “這件事查下去關係非僅是一兩個官員,也不僅僅是一兩個權貴那麼簡單。興許上至天子,下至朝臣百姓都會被牽扯其中,所帶來的後果不是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能承受得了的。"
孫文成歎了口氣,這些年有關遂城縣的事他也是留心過一些的。鄧洵去世這五年裡,接連又有兩位遂城縣知縣意外去世。此地水深不可測,非尋常人可以涉足的。
鄧硯塵收了手上的書冊,正色道: “我意已決,孫叔不必多勸了。今日之事還要感謝孫叔傾力相助,硯塵感激不儘,不過還有一事需孫叔幫忙。"
“什麼事,你說吧。”
鄧硯塵道: "今天的事就勞煩孫叔替我瞞著,不必在黎將軍和侯爺麵前提起了。"孫文成應了聲,一邊歎息著一邊搖著頭走出了營帳。這天夜裡,鄧硯塵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許是白日同人說起了許多過去的事,午夜夢回時他又夢到了他小時候。
在背著光的巷子裡,他被幾個熟悉的小混混他堵在裡麵,小混混們手中握著的或是石子或是臭雞蛋,不停的往他身上拋打著。
他們嘴裡咒罵著他是小畜生,他們說他爹死在瀟湘館那種地方,必定是和那裡的□□有著不可言說的關係,興許是得了什麼臟病,不僅害死了自己,還傳染給了他娘,隻留下他一個有娘生沒養沒娘養的小畜生。
鄧硯塵渾身是傷走在風雪裡,隻要他經過,身邊都會有人在他身後對他指指點點,謠言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個村子。
他哭著和身邊人解釋他爹娘不是那樣的人,但是卻沒有人願意聽。人們始終相隻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不會在意事情的真相。他爹下葬的那一日,鄰裡鄉親沒有人過來送上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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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同樣的一個大雪天裡,鄧硯塵背著那把鐵鍬,將他阿娘的屍骨同父親合葬在一起。
再後來他被黎瑄接到了京城,開啟了他寄人籬下的生活。
初到將軍府的第一天,鄧硯塵就被發現,府上的人看著他時微妙的氣氛。將軍府的女主人並不不喜歡鄧硯塵,連同著府中下人也不會同他講話。那段時間,他躺在將軍府柔軟的錦被裡,整夜整夜的睡不著。
離皇城越近,他心裡便越發焦躁不安,他想出去看一看,想找到當年與父親共事的官員,查清當年的真相,為自己父親正名。
可他還太小了,什麼也做不到,以他目前的狀態就連這座將軍府都寸步難行。遺憾一新一舊,通通在他心裡生了根。
夢中一陣天旋地轉,腳下的場景發生變化,他踩著草坪之上,頭頂是炎炎烈日,不知自己置身於何地。
突然間,他聽見身後一聲巨響。
回首時發現一個身著月牙白色衣裙的姑娘,不知怎麼落入水中,正在湖中不停地掙紮著拍打著,模樣甚是痛苦。
鄧硯塵心口一緊,沒有做任何猶豫隻身紮入水中遊向那個姑娘。
他攬過那個姑娘纖細的腰身,一把將她抱起來遊向了岸邊,急切的給那個姑娘按壓著胸口,嘴中呼喚著她的名字,直到看見她將胸腔裡積水吐出來,這才放心。
然而下一瞬,有人帶著怒氣而來,將那姑娘從他懷裡奪走,斥責著他“滾開。”
鄧硯塵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茫然地跪坐在原地。直到起身時,透過清澈見底的湖麵,夢境中的鄧硯塵看見了一張像他卻又不像他的臉。
那湖麵中映照出來的人,無論是身量還是身形都要比現在的他高大健碩幾分,臉部的線條硬朗,宛然一副青年人的模樣。
周圍環境熟悉又陌生,他可以清楚的知道哪裡通往前院,哪裡通往府中後花園。
他漫無目的地在夢境中走著,不知怎麼得竟走到了一間院子前。他站在院前的長廊下看著府中接連有人在那間屋子裡進進出出,或是診治或是看望。
直到日落西沉,院中方才一點一點的安靜下來。
鄧硯塵在廊下站了一整天,終於等到四下無人時,他鼓起勇氣抬腿走進那間院子。
伸手推開門
時,看見床榻上躺著的那個方才身著月牙白衣群的姑娘。
可不知怎麼的,就像是眼前有一層薄霧一般,他看不清她的臉,但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在因她落水昏迷而感到著急不安。
他走到那個姑娘身邊坐下來,握緊她的手,眼中滿是疼惜。他說了很多包含愛意的話,那個姑娘
在睡夢中眉頭微蹙,不知是不是因為聽清了他的話。
心上人近在咫尺,心中壓抑的情感在此刻達到了頂峰。
鄧硯塵不受控製地顫抖地伸出手,在觸碰到她臉頰半拳的位置克製地停下來,隔空描畫著她的眉眼。
他仿佛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呼咚呼咚,在寂靜的屋內一聲比一聲清晰。
直到最後,他忍受不住了那般情難自禁地俯下身,顫抖而又小心的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溫熱的唇瓣剛剛觸碰到她冰涼的額角時,房間的門被人外麵推開。
在一陣驚呼中,鄧硯塵抬起頭看到了沈夫人怒不可遏的臉。
他站起身正欲解釋,卻見沈夫人一腳朝著他胸口踹過來。
她自幼習武,力量遠勝於尋常女子。這一腳,用了她十成十的力氣。
鄧硯塵倒在地上,頭磕在到了雕花木床,瞬間的疼痛讓他直不起身,眼前一陣忽明忽暗。
沈夫人走到他麵前,五官因憤怒而扭曲著,抬手指責他道: “你個畜生,你居然敢…你居然敢……"
鄧硯塵隨手擦了一下額頭磕出血跡,他聽見夢境中的自己聲音沙啞著開口道: "沈夫人,你來的不巧。"
夢境中的場景再次發生改變,一陣天旋地轉中,他置身於一座高大巍峨的宮牆外。朱紅色的大門緊閉著,鄧硯塵四下打量時突然聽見那扇門背後傳來一陣女子的哭喊聲。
像是有個姑娘拚命的拍打著門,呼喊道: “放我出去啊,放我出去啊我要去找我爹爹,鄧硯塵你救救我,你帶我出去,鄧硯塵……"
鄧硯塵心急如焚,撲上前不停的扒著拍打著門,他用儘渾身的力氣苦苦掙紮著,但那扇大門依舊嚴絲合縫。
門內那個姑娘的哭喊聲一聲比一聲弱,他正準備翻牆過去時,那扇門被打開了,門內的侍衛排成隊走出來,大力地將他拖開。
/>鄧硯塵奮力掙紮著,一瞬間七八雙拳腳狂風暴雨般朝他身上打過來,他仿佛感覺不到痛一般朝著大門吃力地爬行著。
他聽不見了那姑娘的聲音,門再次被打開,一個躬著身子的內侍從裡麵走出來,一腳踩在他脊背上,將他壓垮了下去。
鄧硯塵臉挨著地麵被擠壓的變形,內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夾著嗓子的聲音緩緩質問道: “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覬覦天上的月亮。"
次日天亮時,鄧硯塵難得的起晚了。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斷斷續續地不知道做了多少個夢,或是真實的,或是虛幻的。不過醒來後,都被忘得乾乾淨淨,依稀隻留下些模糊的片段。
他舒展了些酸疼的四肢,將枕頭邊放著的就卷宗草稿拿起來,放進自己的包裹裡仔細裝好。他已經同黎將軍商議過,此番由他接替長青的位置隨許侯爺一同返京。
京城有他急需調查清楚的事情,亦有他想要見到的人。
鄧硯塵露出一點笑容,隨手拿起桌案上的臂縛,踏著朝陽再次前往校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