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1 / 2)

白月光替身自儘後 寧歸 19528 字 5個月前

六七月的淮安恰逢梅雨,潮濕、悶熱,欲墜不墜的天陰沉沉地壓在人心底,叫人喘息不能。

今年入梅雨時節以來,氣候卻與往年有所不同,好似特意恭賀鎮南王府的喜事一般,日日豔陽高照,迎合著喧囂震天的喜樂和穠豔靡麗的十裡紅綢。

滿府鳳紋紅綢中,獨獨長樂院的冷清素淨與之格格不入,而那喧天的鼓樂卻越過雅致錯落的院牆,驚醒了夢中人。

長說剛支好雕花窗,見虞歸晏醒來,顧不得熱出的滿身汗,疾步走了過去:“娘娘,您醒了?”

虞歸晏輕嗯了一聲,隨後憊懶地挪了挪身子,卷緊了厚棉被:“還有棉被嗎?我還有些冷。”

近來越發畏寒,不知是給喬青瀾當藥引留下的後遺症,還是兩年前飲下斷魂後破壞了體內藥物均衡所致的陰寒。

她已經不怎麼分得清,不過大抵也不怎麼重要便是了。

如今正值隆夏,虞歸晏蓋著一床厚厚的棉被,臉色卻還是蒼白得毫無血色,甚至唇色還微微泛青,長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窗外,正是豔陽高照。

長說一時呐呐:“娘娘......”

虞歸晏安撫地笑了笑:“我無礙,不過是體寒罷了。如果還有棉被的話,就給我拿過來吧。”

體寒真的會在六七月蓋一床厚棉被還冷嗎?

長說不敢問,怕虞歸晏又想起那些不舒心的事,隻能聽話地又去翻了一床厚棉被出來為虞歸晏蓋上。

虞歸晏剛抓住長說為她蓋上的棉被,想要拉緊,手腕間的劇痛卻讓她驀然失了力。她略微低頭,纏滿白紗的手腕映入眼簾,那些拚了命想要忘掉的一幕幕也如潮水般湧入腦海,顧玄鏡要取她的血為喬青瀾解毒時冷若冰霜的麵容,喬青瀾溫和笑著向她道謝的模樣。

是她忘了,接連數月的每日取血已經讓她的手廢得差不多了,又如何還有力氣去拉沉重的棉被?她頹然地鬆了手:“長說,來替我壓嚴實些。”

直到自己被裹得密不透風,那刺骨的冷才仿佛散了些許,窗外隱隱約約的嘈雜喧囂還沒有停息。

她難耐地鎖緊眉心,倦懶地問道:“外麵怎麼這般嘈雜?”

“外麵......”長說擔憂地看著虞歸晏眉宇間的疲倦,不知該如何開口。

娘娘的記性近來越發差勁,連今日是王爺迎娶喬小姐過門的日子都竟像是都忘了一般。

長說言語間的吞吞吐吐讓虞歸晏疑惑,她費力地睜開眼,聲線低到幾乎被嘈雜的喧鬨吞沒:“怎麼了?”

“王爺,迎親的吉時快到了。”

突兀的女聲壓下了不止不息的喧囂,穿過雕花窗清晰地飄進了主仆兩人的耳中。

寢室內隨著這句話話音的落下而驀然安靜,她昏昏沉沉的頭腦清醒了些,眼前卻又變得更加模糊,浮現的竟是那些光怪陸離的過往,仿佛回到了數年前。

她也許永遠都無法忘記八年前那一日,風華絕代的男人逆光而立,那一身雪白的廣袖長袍竟是比雪還透白,猶似即將羽化歸去的謫仙,她卑微地卷起指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驚擾了仙人。

尊貴雍容的男人買下了被當做藥人養大、粗蠻不已的她,他沒有看不起她的出身與愚笨,甚至把她帶在身邊,親自教她讀書識字。

他那般好,她尊他敬他,死死把自己那見不得光的心思深埋起來,不敢讓他發現絲毫端倪,她怕他會因此而嫌惡她趕她離開。

能就這般安安靜靜地留在他身側一世她已很是滿足,其餘的,她從不敢,也不能奢望。

可是自有一日開始,所有的不敢奢望竟成了現實。

那一日的豔陽恰如今日,晴空萬裡。

依舊是如數年前一般一襲勝雪白衣,歲月仿佛對他格外優待,數年過去,他竟分毫未曾老去,像是一幅自亙古洪荒鋪展開來的古樸畫卷,曆經歲月而越發雍容。

向來遙不可及的他輕撫著她散亂的發,溫和地問她:“安樂可願嫁予我為妻?”

清透微涼的聲音劃開歲月,滌蕩進虞歸晏的心尖,她幾乎是無意識地便勾起了唇角。

那時的她高興得無法自已,甚至根本忘記了問他為何,也或許是她根本不敢問。她就這般懷著滿腔深情、天真地嫁給了他。

她愚笨,即便是婚後,她也不懂得如何討他歡心。他們之間的差距猶如天塹,他所擅長的,她有太多不懂得,她唯一能做的,隻不過是一直陪在他身側。

虞歸晏不止一次地在想,如果那一日她沒有去書房,沒有聽到那些話,沒有好奇地想去看一看他真正愛著的女子到底是如何天姿國色,如今的一切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王爺,喬姑娘有消息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一向沉穩的顧書如此步履匆匆,甚至沒有注意到她便進了書房。那也是她第一次見向來情緒不外露的他言語間隱有三分道不儘的情緒:“她......如何?”

“喬姑娘回來了,王妃......”

後麵的話虞歸晏已經不怎麼記得清了,她隱約記得的是她想方設法去見了喬青瀾一麵,可是卻被他撞了個正著,當時他發了好大的火,甚至關了她禁閉。

喬青瀾......

虞歸晏的腦海裡似乎浮現出了那張傾國傾城的臉。可是轉瞬間,卻又看見了一襲喜服的顧玄鏡向坐在喜床前、同樣一身正紅喜服的喬青瀾走去。

她立時從模糊中驚醒過來,後背已是冷汗涔涔,眼前卻不再是那兩人相依偎的身影,而是長說擔憂不已的目光。

“娘娘。”

虞歸晏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我有些累了,想再睡一些時辰。”

偌大的王府,恐怕會真正關心她的人也隻剩下長說和聞祁了吧?可惜,她恐怕再也無法見到聞祁了。而長說......

床榻有些高,長說半曲著腿蹲在她身側。這樣半蹲的姿勢最容易累,而看長說的樣子應該已經蹲了有一段時辰了,額間冒著細細密密的汗珠。繞是如此,她卻沒有半分抱怨,目光裡滿是對她的擔憂。

這是一心一意為她著想的長說啊,是為了照顧她不惜自貶身份的長說啊。

思及此,她的目光不自覺的軟了下來,伸手想要去摸摸長說的頭,剛伸出手,卻又想起什麼一般,驚慌地縮了回去:“傻丫頭,我真的沒事。”

長說顯然沒有信,但也聰明地不再多提,隻是為虞歸晏扯了扯被子,道:“那好,娘娘再休息些時辰。”

虞歸晏疲倦地重新躺了下去,耳邊的鼓樂聲未止,眼角有些涼,她伸手摸了摸,竟沒有淚嗎?

也許是真的倦了,虞歸晏恍恍惚惚地睡了過去。

可惜,即便是夢裡,她也依舊糾纏在那些光怪陸離的過往之中,脫身不能。

淮安顧氏與臨安管氏、長安聞氏、長安君氏齊驅並駕,並為秦朝四大簪纓世家,傳承數百載,鐘鳴鼎食。聞氏上忠皇族下恤百姓,最是清廉不過;君氏王爵世襲罔替,淡泊名利,從不涉足任何皇室爭鬥;顧氏與管氏卻是世代為敵,傳承至顧玄鏡這一代,兩大家族已成不死不休的仇敵,可惜一直未能分出勝負輸贏,但近幾代以來,管氏漸有式微趨勢。

顧玄鏡多智近妖,謀略了得,繼承顧氏家主之位後迅速拿捏住了管氏諸多把柄。狗急跳牆的管氏家主卻趁亂劫走了她與喬青瀾。

顧玄鏡受邀赴鴻門宴。

席間,她與喬青瀾被安排在一起。來宴廳前,她無意中聽到了喬青瀾酒盞中的酒會被下毒,但之前她和喬青瀾並非關押在一起,而到了席間後,她和喬青瀾身側又分彆都有人看守,她根本沒有機會告訴喬青瀾酒中也許有毒,於是隻能在嘗試了自己酒盞中的酒沒有毒之後趁著宴席出亂子的片刻調換了兩人的酒盞。

喬青瀾是自幼被嬌養著的大家閨秀,哪裡承受得起斷魂這種劇毒?但她不同,她是藥人,骨血皆是藥,即便是再陰損的毒藥也不可能毒死她。

喬青瀾終究是他心悅之人,她又怎麼舍得他難過?更何況,哪怕是私心裡,她也再清楚不過,活人是爭不過死人的。喬青瀾今日若死,一切都成了定局,再無回旋餘地。

可酒盞分明已經換過,意外還是發生了,幾乎是飲下酒的下一刻,喬青瀾耳目皆流下了泛黑的血。

顧玄鏡全然不顧拉滿弓箭的管氏暗衛要去到喬青瀾身邊,她卻無法看他這般不顧自己的安危,於是在他接近喬青瀾之前攔住了他,哀求他坐回去。

然而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已經被他推倒在地,隨之砸落的是令她渾身發寒的三個字:“虞歸晏!”

分明不過是喚她的名字,可卻無端教她渾身發寒。

隨後,喬青瀾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到了她耳中:“莫怪妹妹,她許是以為我酒盞中的酒有毒,才換了我們的酒。”

她忙不迭地點頭想要應和,一抬頭卻對上了他淬了冰、猶似看一個死人一般冰冷陌生的眼神。那一瞬間,她幾乎愣怔在了原地,忘記了所有反應。

那目光太冷太狠,虞歸晏從夢中驚醒,身上的被褥已是被她身上的冷汗濡濕。她艱難地支撐起身子,纏滿白紗的手腕承受著身體的重量,疼得她嘴唇發白,額間冷汗更甚。可是比起心尖疼到麻木的荒蕪,手腕的疼痛卻這般真實,真實地提醒著她,她還活著。

她靠坐在裡側,大口喘息,可是這般活著,又與行屍走肉有何區彆?

即便已經從夢中醒了過來,他的冰冷刺骨的話卻聲聲清晰,猶如昨日,他說:“我沒想到你竟是這般......早知今日......”

這般什麼?早知今日什麼?

這般心腸歹毒嗎?早知今日,當年便不該帶她回府嗎?

虞歸晏驀然笑了,笑著笑著,卻突然喉間一腥,嘔出一口血。暗紅色的血灑落在正紅色的被褥間,那正紅頃刻間便染上了如暮色般深沉的暗色。

是啊,早知今日,她不若死在那一年的寒冬,也好過如今的生不如死。

室外隱隱約約的腳步聲漸近,虞歸晏慌張地擦去唇角的血跡,又忍著劇痛把染了血的被褥推到了最裡側藏起來。這一番動作耗儘了她的力氣,她無力地癱靠在床榻的一側。

她是卑微低賤,是野蠻粗鄙,可事到如今,她也不願他看見她這般狼狽的模樣。室內藥味濃鬱,她的手腕也是新傷未愈便添舊傷,被褥上的血腥味混在其中,應當不會被聞出來。

不對,他也許根本不屑於關心她。

緊閉的門從外麵被打開,金色的陽光頃刻間鋪陳了滿地,腐朽的味道融在陽光裡,不聲不息間便消失無蹤。她被明亮的陽光刺得微微闔了闔眼,腐朽如她,也許哪一日便如這腐朽陳舊的氣息一般煙消雲散。

同一時間,來人撩開內室的簾子,緩步走了進來。

虞歸晏半垂著頭,視線中是雪白的袍角,那古樸的雪白在淺金色的陽光下散開,隱隱約約的繁複金色紋路便透了出來。

是顧玄鏡衣袍獨有的紋飾,清貴而雅致,一如他的人。

她微闔上眼平息心緒,也許沒看見便不會有太多雜念。

靜默良久,顧玄鏡在虞歸晏身側坐了下來:“安樂。”

虞歸晏搖頭輕笑:“這聲‘安樂’我當不起。”

她是孤女,“虞歸晏”是她被他買回來之前取的名,而“安樂”則是他在她及笄時,按照她名中的“歸晏”而取的字。

歸晏,歸於和悅。安樂,安寧和樂。

何其可笑!她這虛妄的一生如何當得起這樣一個名字。

一想到此,喉間似乎又隱隱有腥味湧上,她深咽了一口氣,連那一口血吞了下去,唇齒間的血腥味卻揮之不去。

“等過一段時日青瀾去了,我會重新冊立你為正妃。”

命令式的告知。他不過是在通知她他的決定罷了,至於她如何,從來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

他一向如此的,隻是她從不願意承認罷了。

“正妃?”靜默良久,虞歸晏緩緩抬起頭,目光中恰好是他如溫潤如玉的麵容,淺金色的光融在那雙狹長的眼眸中,如同浮了一層細細的碎雪,清淨微涼。

那碎雪淬著流光,掩蓋了其下的玄寒堅冰,她用儘了餘生的深情與熱血,也不過才捂溫了那層碎雪,連堅冰都尚且觸及不到,又如何溫暖得了藏身於堅冰之中的他?

不過是徒勞罷了!

良久,她輕輕地笑了:“我要這正妃之位作何?”

當初她還是他的正妃,可卻一樣留不住這個人,不過成了一場笑話,成全了他與喬青瀾一場深情罷了。如今,她的時日無多,又還爭這正妃之位作何。

更何況,這般些時日,她也想清楚了,也累了。既然他愛的是喬青瀾,信的也是喬青瀾,要娶的也是喬青瀾。那她霸著這正妃之位做什麼!她是低賤,是卑微,可也不至於不知廉恥至此!

分明是她飲下了那酒盞中的劇毒斷魂,可是那一日,他拚死帶走了幾乎已經沒了氣息的喬青瀾,卻不肯信她沒有借管氏一族的手給喬青瀾下毒。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的王府,隻記得回到王府後便大病了一場。自幼被煉製成藥人的她從未生病過,可斷魂的毒性太過霸道,連她的身體也無法壓製。

等稍稍好了一些,能起身了,她剛想去找他解釋清楚,沒想到他便來了她的寢室。可他卻並非來聽她的解釋的。

他說:“青瀾中的毒需要你的血當藥引。”

是了,她是藥人,她的血可以解百毒。可是她也中了斷魂,現在她的血恐怕已經起不了什麼作用。

她拉住他,緊張地解釋清楚,她以為他會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沒想到對上的卻是他冷到極致的目光:“你不必擔憂,青瀾隻是要一些你的血解毒。”

她驚慌失措地搖頭:“夫君,我不是不願為喬小姐解毒,我真的是中了斷魂!”

他怎麼可以不信她?

他怎麼可以以為她是貪生怕死所以不願為喬青瀾解毒?

他怎麼可以!

她才是他的嫡妻啊,他怎麼可以!

他一寸寸掰開她的手,語氣冷淡而不容置疑:“大夫為你診過脈,你不過是受了些驚嚇。”他似乎已經不想再聽她的解釋,但也許到底是顧忌著喬青瀾的毒還需要她的血解毒,緩了些許語氣,“安樂,莫胡鬨了,胡鬨也是要有一定限度的,往日裡,我可以縱容你,可是如今青瀾之事因你而起,我不能不顧她。接下來一段時日自會有大夫來取血,待青瀾身子好了,我再帶你去向她請罪。”

一聲胡鬨,一句縱容,多麼寬容!

分明沒有一句責怪的話,可殺人誅心卻不過如此。

她想哭,可是卻哭不出。

何其悲哀,連哭都不能自已!

自那日顧玄鏡離開後,接連數月,她都未曾再見過他,可是每日卻都會有大夫來取她的血。她的身體也漸漸開始衰敗,查不出任何原因。

直至一月前,他才又來了長樂院,那一身的氣息卻是山雨欲來般壓抑得她喘息不過來。他凝視她良久,她被看得無措,不知該要如何反應,她所有的喜怒哀樂已經隨著這數月來的血流儘了,再也提不起力氣去猜測他的用意,迎合他的喜好。良久,隻聽他壓低了喑啞的聲音,道了一句:“你隨我來。”

他沒有如數月前一般對她多加斥責,僅是拉起她新舊交錯傷痕的手腕便帶著她走出了她許久不曾走出過的院落,他甚至忘了他握住的恰好是她滿是傷痕的手腕。不過也無所謂了,畢竟她也幾乎感受不到疼了。

也或許他是知道她感受不到疼,所以才這般握住她手腕的。她自嘲地想。

去往的院落她再熟悉不過,那是喬青瀾在王府的漣漪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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