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雨總是突如其來,簌簌一場雨,街上行人匆匆尋覓避雨處,小販也擔起了箱籠提早返家。
不過少頃,原本繁華的長安街道漸漸冷清下來,隻餘三三兩兩神色匆匆的過客,春雨淅瀝的聲音混雜在步伐起落間,格外清晰。
河岸畔,一青衫俊秀少年孤身席地而坐,任春雨涼透衣衫也未曾躲避半分,周身籠罩了一層靄靄沉沉的昏暗暮色,似已與那涼透的春雨融為一體。
避雨的老嫗見狀,緩了步伐:“小公子,雨快大了,早些歸家吧。”
青衫少年緩緩睜眼,本該是一雙鐘靈毓秀的眼,此刻卻纏繞著一層看不明說不透的死氣,半點不像十六七歲的恣意少年:......歸家?
她還有所謂的家嗎?
“小公子?”
青衫少年緩慢遲鈍地轉了視線,細細密密的雨中,佝僂著身軀的老嫗的身影逐漸清晰,連帶著她身後的縵回廊腰、雕台樓閣都清晰如斯。
沒有跨不過的高牆院落,也不是窒息壓迫的湖水間。
少年的目光重新落在老嫗身上,即便隔得遠了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身上的善意卻感受得分明,完全不似王府眾人看似恭順實則不屑嘲諷的目光。
良久,她遲緩地扯起唇角:“多謝,我即刻便離開。”
步伐起落間,老嫗的身影漸漸遠去。
虞歸晏卻久久回不過神來,原本細密的春雨越發恣意張揚,飄飄揚揚而下,張狂地籠罩在她發間、眉目間,順著她白皙精致的下顎滑落。
她混亂不已的思緒在越發涼透的雨中逐漸清晰。她籠緊眉宇,她分明記得自己知道時日無多,再也不想死守在那枯井般死寂無望的鎮南王府中,於是縱身躍入了長樂院的靜心湖中。
靜心湖是活水,與淮安城外的淮河相連通。她跳了下去......難道......
一想到這個可能,虞歸晏猛地起身,三步並作兩步、磕磕絆絆地奔到了河畔。
被春雨砸得支離破碎的河麵隱隱約約倒映出一副略微有些失血蒼白的麵容,那是一張雲出皎月、恰似高山白雪的年輕麵容,殘留著青澀的稚氣,並不是她熟悉的枯槁麵容。
她輕顫著指尖撫上臉側,指尖是細膩如凝脂的溫涼觸感。同一時間,水中那人鏡麵地同步了她的動作,分毫不差。
她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一咬牙,猛地扯開了濡濕的廣袖,一截修長勻稱、骨理分明的雪肌玉臂映入眼底。
虞歸晏的瞳孔驟然一縮,她兩隻手腕全都是取血留下的醜陋如蜈蚣的傷疤,又如何會如現在這般光滑白皙?
所以這絕不是她!
她踉蹌地退後兩步,跌坐在河畔,心底掀起驚濤駭浪,那些紛雜的記憶瞬間如狂風過境般湧入腦海之中。
豆大的雨混在風裡刮在虞歸晏的臉上,冷硬生疼,抹去了她眼角滑下的淚。良久,久到她身體已經漸漸泛涼,她驀然大笑起來,笑聲蒼涼而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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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雨未歇的街道上行人無幾,虞歸晏漫無目的地遊走其間。
心灰意冷地跳下靜心湖竟然沒死成,重生在了他人身上,還恢複了屬於千年後的記憶。
是了,她根本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她本應存在的時代是燈紅酒綠、高樓大廈的快餐時代。那個時代,有許多人忙碌地沉浸在虛擬網絡世界之中,也有許多人咬緊了牙根拚了命地往上爬。而她,在現代猝死之後,失去了所有記憶,隻以為自己不過是被孤山聖手當作藥人養大的一介孤女,後來遇上了顧玄鏡。
再之後......
虞歸晏諷刺地勾起唇角,一切都已經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死過一遭才徹底清醒過來,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但......
她略微垂眸,眼中是被垂落廣袖半掩住的秀白手腕,那裡沒有狼狽不堪的傷疤,也沒有被撕裂得鮮血淋漓、永遠都愈合不了的傷口。也許上一世,她會那麼毅然決然地跳了下去,除了自知時日無多外,其實更多是因為心死,她以為擁有過的一切其實都不過是一場騙局,那人為了思慕心儀之人而費心營造的驚天騙局。
而現如今,無論是她是身處何時,身在何方,至少她已經遠離了顧玄鏡,一切都有機會重新來過。
她仰頭,任由涼雨砸落在臉上。
這樣也好,顧氏盤根錯節,顧玄鏡更是顧氏精心培養出來的嫡子,深不可測,而她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便是傾己之力也難以與之相抗衡。與其再毫無意義地糾纏下去,賠上這一世,不若再不相見。他予她八載旁人終其一生難以企及的榮華,她還他八載的喬青瀾,兩清了。從此之後,他自有嬌妻美妾在側,子孫滿堂。而她,也終於可以慢慢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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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踏近的聲音被淅瀝的雨聲掩蓋,空曠的街道儘頭,一隊車馬冒雨而行。儘管雨勢漸大,隨行在側的親兵卻絲毫沒有疲倦之色,肅然嚴正至極,分毫不亂。一眼望之,儼然如整裝待發的將士,威嚴凜然。
最前方的馬車側跟隨著一位身著大秦皇朝文官官服之人。身為禮部尚書的重景德奉聖命迎鎮守南方的鎮南王進京,自是不敢怠慢,自在京外涼亭接到鎮南王的儀仗之後便一直隨侍在側,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個時辰前還萬裡無雲的天竟突然下起了雨。
他略一思忖,便躬身向馬車內之人行禮道:“王爺,雨勢大了,是否快些行進,以便早些時辰到隆宴宮歇息。”
隆宴宮是秦朝始帝下令建在皇宮西側的觀景行宮,奢靡恢弘至極,從隆宴宮中的摘星樓望去,京城諸色儘可收之眼底。最初,這隆宴宮專用於皇帝春行觀京景,但始帝之後,秦朝大興精簡之風,這隆宴宮反倒漸漸冷清了下來,少有天子涉足。直到近百年來,高煬帝開始用隆宴宮接待來京藩王,才漸漸成了今日的隆宴驛宮。
鎮南王此番進京也自然而然地被惠信帝安置在隆宴宮。
重景德未來得及聽到馬車內那人的回答,便見整個隊伍都驀然停了下來,他不由得蹙眉:“怎麼回事?”
負責清路的禁衛回稟道:“稟大人,有民眾蓄意鬨事。”
聞言,重景德不甚在意地揮手:“帶下去便是。”
“這男子行事太過可疑,卑職不敢擅作主張,是以將他帶了過來,請大人定奪。”那禁衛揚手,示意架著男子的禁衛將那青衫男子帶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