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我嗎(1 / 2)

——“聞祁, 是母妃。”

不過短短五字, 顧聞祁卻仿佛用了一生那麼長的時間去聽清。

這人世間最能擊垮一個人的,從來不是強大的敵人,而是轟然坍塌的信仰。

他曾以為他這一生都隻能活在肮臟不堪的泥沼之中,仰望旁人的溫暖,是她把他從深陷的泥沼中拉出來,為他一一洗淨身上汙濁,把卑劣陰暗的他捧在掌心, 親自教導著他人世間的一點一滴。

她是他活下去唯一的信仰。他從沒想過這份信仰有一日會倏然坍塌。

無論再過多少年, 他都清楚地記得那一日, 府邸十裡紅綢,他怕她傷心, 特意取了數月前製的琴想要送給她,可入了長樂院, 卻是看見顧玄鏡抱著沒了氣息的她從靜心湖一步步走出。

他想告訴自己,她隻是睡著了, 睡醒了就會再次回到他身邊,可是她的身子太冷了, 冷到他根本溫暖不了她。

十年了,他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

今日也不過是抱著自己瘋了的念頭來的, 可是......

他顫顫地抬起手,想要撫上她的臉側,卻又害怕這隻是一場夢,夢醒了, 便一切都散了。

虞歸晏又何嘗不知顧聞祁心中所想,她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竟然還能回來,竟還是十年後。

她握住他的手,輕靠在自己臉側:“聞祁,母妃回來了。”

掌心觸碰到身前人溫熱的臉頰那一瞬間,顧聞祁身體徹底僵住,聲音仿若呢喃:“母妃。”

“對不起。”虞歸晏借著風雨斜進撩起床幔時那一絲忽明忽暗的光線細細端詳著顧聞祁,十年了,他從當初開朗乖巧的孩子變成了如今這般蒼白陰鬱的模樣,再不見一絲一毫的笑容,連如今見著她,也滿是惶恐的悲傷。

往昔所不敢想的一切,如今撕裂開來擺在她麵前,溫熱的淚控製不住地從眼眶滑落:“對不起,是母妃對不起你。”

這十年,於她不過是眨眼之間,於他,卻又是何等沉重的十載。

見到虞歸晏哭,顧聞祁終於從那惶然中回過神,頓時手足無措地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淚,卻因為百般情緒交織,連身上的錦帕都忘記了用,隻一味笨拙地用手為她拭著淚,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著她:“母妃彆哭了。”

虞歸晏不想顧聞祁擔心,想要扯開嘴角笑,卻發現不過是惘然,隔著厚重的十載,她實在無法開懷地笑。她怔怔地抬起沉重不已的手,輕撫上他已是棱角分明的臉側:“這麼多年了,聞祁都長大了,可是卻不會笑了,是母妃沒能照顧好你,母妃對不起你。”

“母妃沒有對不起我,是我長大了,要震懾下屬,所以不能笑了。”他握住她的手,努力地揚起一個笑,“母妃要是喜歡看我笑,我以後每天都笑給母妃看。”

他以為他在笑,可是他已經十年沒有笑過,又如何會知道笑是什麼?他努力揚起的唇角,不過是徒有其形罷了,連眼角眉梢都沉重得很,顯然是怕得極了,怕這是黃粱一夢,怕夢醒後一切都沒了。

她望著他,卻不敢拆穿。她笑:“好,那以後聞祁每日都笑給母妃看。”

這般的她太過真實具體,完全不似那一日客香居所見的她那般虛幻飄渺,他有一瞬間的愣怔,旋即緊緊抱住了她,深深地汲取著她身上的氣息。淡雅的青竹香一如多少年前。仿佛他荒原之中踽踽獨行十餘載,她卻從始至終都在原地等他。

如果這是一場夢,他隻希望到死都不要醒過來。他緊緊抱住她,似要把她嵌入自己骨血之中,再不分離:“母妃以後都不離開我,我就每日都笑給你看。”

他喃喃道:“母妃不會再離開了,是不是?我很害怕,害怕這是一場夢,就像那日在客香居,我夢到母妃帶我去看舞獅子、吃元宵、放蓮花燈了,可是後來夢醒了,什麼都沒有了,沒有獅子,沒有元宵,也沒有蓮花燈,更沒有你。我真的很害怕你又離開了。”

“我......”她剛想開口,卻突覺頸側似暖還涼,溫熱的液體順著她的肌膚滑落,她到嘴邊的話驀然失了聲。

聞祁哭了?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她感覺錯了,可是頸項間不斷有溫熱的液體砸落,一滴一滴,仿佛重重地砸落在她心間。

她從未見聞祁哭過。

當年跪在雪地之中被親生母親虐打到渾身是血的時候,他還那麼小,隻是近乎固執地咬緊了牙關,卻沒有哭;被旁人指著鼻子罵沒人要的野種的時候,他隻是握緊了拳頭,也沒有哭;被顧玄鏡丟到刑罰堂打到奄奄一息的時候,他也隻是紅著眼眶偏執而眷念望著她,依然沒有哭;

十年前,他不過是一個稚童,但哪怕是瀕臨死亡,她都不曾見他哭過;可十年後,他早已不是當初無力抗拒他人之力的稚童,卻為她哭了。

哭得無聲無息,卻又那般壓抑沉重。

她抬起的手一寸寸收緊,良久,嘶啞著嗓音道:“不會再離開了,這一次,永遠都不會再離開了。”

她會陪著他,直到他娶妻生子,看著他慢慢長大,慢慢老去。

他近乎貪婪地汲取著她身上的氣息,溫熱的淚從眼眶滑落,滑過眼尾下那顆似霡霂般籠了三兩分煙雨輕愁的淚痣,滑落入她的頸側:“我很想母妃,這些年來,一直很想很想。”

若不是還想殺了顧玄鏡與喬青瀾給母妃報仇,他早已隨她而去,隻是他能力不夠,這些年來的每一次動手都會被顧玄鏡發現。

十餘年來,他深深厭惡著自己的愚蠢無能,也恨不能一夜之間長大,學會曾經最為厭惡的陰謀詭計,為母妃報仇。

可現在他卻無比慶幸他的無能,因為正是他的無能,讓他等回來了她。比起母妃能活著,顧玄鏡與喬青瀾的生死根本不值一提。

黑夜中,無聲無息的淚壓過了磅礴喧囂的風雨,墜落在她心間:“我也很想聞祁,隻是......”她斟酌了片刻,到底還是開了口,“隻是我跳下靜心湖再睜眼,已是十年後了,我也不再是當年的鎮南王妃,而是成了喬氏二小姐。我不知道該如何與你們說這般荒謬之事,也沒有找到機會坦白,所以一直拖到了今日。”

少頃,她低低地問道:“聞祁會怕我嗎?我是占了旁人身體的孤魂野鬼。”

借屍還魂,在信奉神佛的古代,這是何等荒謬可笑的言論,若是被人發現,隻會當作邪祟處死吧?這也是她這麼段時間來,一直顧慮之事。

以為身死,可眨眼之間,卻重生在一個陌生的人身上,還是十年之後,她提心吊膽地偽裝著,生怕被人發現了破綻,又因為占了旁人的身體,心懷愧疚,不敢過分親近身邊的任何人,唯有與聞沉淵在一起,她才恍然覺得輕鬆了些,覺得自己是真真切切活著的虞歸晏,不是被顧玄鏡精心打造成的鎮南王妃,也不是旁人所關心寵愛的喬二小姐。

可饒是與聞沉淵在一起,她也需要小心翼翼地偽裝自己的女子身份。可所有的負重,都在今夜得到了塵埃落定,在聞祁麵前,她才是最原原本本的自己,是一個鮮活的人。

聽到真是借屍還魂,顧聞祁雖是驚異,但到底是很快反應了過來,若是旁人借屍還魂,他隻會覺得荒謬,可這人是母妃。他隻覺欣喜:“母妃不是孤魂野鬼,喬二小姐閨名與母妃相同,母妃會代替喬二小姐活下來,是天意。更何況,哪怕母妃真的無法再複生,我也不會怕母妃......我隻是害怕再也見不到你。”

他是自私的,喬二小姐的死活與他毫無乾係。隻是若是母妃占了喬二小姐的身體活下來需要付出代價,他希望這份代價能落到他的身上,由他代替她承受,哪怕死後下十八層地獄也在所不惜。

哪怕時間過去十餘載,他再不複往昔開朗,可其實都從未變過,一心一意地相信著她。

她微闔了眼,一滴清淚自眼眶滑落,無聲沒入他的發間:“這麼多年了,聞祁恨我嗎?當年我那般自私地一走了之。”

直到此刻,他依舊有一種不真切的虛幻感,怕她會突然消失,也怕喬二小姐會回到這具軀殼。

在黑夜驟亮閃爍嘶鳴中,他越發抱緊了她,卻又儘量克製自己小心傷到她:“我又怎麼會恨母妃?我隻是恨自己沒有時時刻刻陪在母妃身邊,留下母妃一個人......”

虞歸晏卻是打斷了他的話:“沒用的。”她恍惚間似乎感受到了在長樂院中最後那一段時日的寒涼徹骨,“顧玄鏡成親那日......”

聽起她提起顧玄鏡,他的呼吸一窒,下意識地便微側了眼眸去看她。兩人緊緊抱著,她近在咫尺,他仔細地端詳著她眼中的神色,有悵然、有悲切、有沉重,卻獨獨沒有半分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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