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看不清,但也認得出,正要喊,便聽見蕭複一本正經地說著貓語,微微傾身朝那狸花貓喵喵叫,一張側顏完美無瑕,蓬鬆的狐毛領子,襯得蕭複眉如螺黛眼如星。
有那麼一會兒工夫,林子葵都恍惚了。
二姑娘,莫非真是妖變的?他好像真能跟動物交流。
林子葵站著一動不動,就隔得遠遠的,模糊地注視著,而蕭複是什麼人,他早聽見林子葵的腳步聲了,想他什麼時候過來,結果等了一會兒,林子葵還是沒動。
蕭複揪了一米粒大的蛋黃給那貓兒吃,方才側過頭,好像才發現他一樣,眼一彎,朝他喊:“林郎,你過來呀。”
林子葵就背著重重的書笈,從午時的太陽底下朝他跑過去了。
那書笈高高的,能擋一片陽光,他戴著竹葉青色的六板帽,裡頭穿一件白色的木棉花的貝裘,外著蕭複送他的銀貂裘。
忽略那頂隻有道士才戴的紗羅板巾,這書生一張秀色可餐的臉龐,儒雅的氣質,這番打扮,足有七八分金陵世家公子的模樣。
林子葵過去後,狸花貓就跑了,他在大殿見過這貓,是皈依在觀音殿的貓,不太讓人碰。
蕭複很自然地去幫他取下書笈:“你站在那裡看我多久了?”
“沒多久,就一會兒,”林子葵不讓他拿,“我的書笈重,二姑娘,我、我自己來便好!”
“這麼重,你肩膀都被壓垮了。”蕭複單手提起,心道這玩意兒不比大刀輕。
他拿得輕巧,林子葵看得心顫,這力氣啊……
“二姑娘來清心閣是?”
“找你啊,看你讀書讀得怎麼樣了?”
“挺好的,”林子葵有些羞澀,努力找話聊,“方才,你怎麼跟貓在聊天啊。”
“無聊嘛,跟它們說說話,它們也搭理我,你彆說,多溝通,能聽懂的。”
“真的麼?”林子葵睜圓了眼睛。
他雖有眼疾,可眼睛卻並不無神,反而朦朦朧朧的很亮。
“當然是真的了,我常這樣,動物是很可靠的夥伴,不像人類,擅長背叛。”蕭複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轉頭看著他,“林郎還沒用膳吧?”
“還沒,”林子葵說,“我家書童還在等我呢。”
“我讓元武給他送過去,你跟我回東客堂,我也想聽聽,你上午都怎麼念的書?有人陪你麼?”
“有的,靈源道長的師叔,入道前是個讀書人,我給他吃雞腿,他陪我念。”
蕭複又問:“那他陪你念了什麼?”
兩人邊走邊聊,林子葵說:“我一開始認錯人了,是一個叫則悟的道長,我以為他是靈泊道長,便跟他坐下交流,他很有學問。”
“怎麼個有學問法?”
林子葵回答:“他懂得多,考校問我,儒生拿筆不談兵事,沒有可堪大用的將才,北方蒙古驕奢放縱,南蠻判服不常,朝廷要取得勝利,維持穩定,該當如何。”
蕭複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麵上不顯,問他:“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我是……”林子葵一說到這些,便沒有那麼靦腆了,他語速放緩,娓娓道來,說了好久,等到了東客堂,才驟然反應過來——陳兄說過,二姑娘不是不喜歡這些麼,便馬上止住了話頭。
蕭複正聽得仔細,一下戛然而止,出聲:“怎麼不繼續說?”
“我說得這些,無聊得很,二姑娘……不喜歡聽吧。”
“本來是不喜歡的,你們儒生的紙上談兵,狗屁不通,”蕭複斜著身子靠在椅子上,罵了一句,話鋒一轉,“但林郎你說得很好,我又喜歡聽你講話,你繼續講。”
林子葵點頭,舔了下嘴唇,蕭複看見了,端著自己茶杯遞到他嘴邊,林子葵下意識接過喝了,也沒反應過來,跟他用了一盞茶杯。
他繼續說下去,蕭複聽完點頭:“說得不錯,古之良將用兵之妙,子能言之。”
算是知道老頭兒為什麼跟他說話了,那人一向是惜才的。
蕭複:“你口中的用兵之道,是看書學來的,還是誰教你的?”
“看書,”他老實地說,“府學教得多是四書五經,寫八股文,軍事策是不教的。”
蕭複也猜到了,林子葵其實還停留在紙上談兵的階段,但有自己的想法和見解,那老道士願意聽,現如今的皇帝可不願意。
林子葵這性子和學問,到了官場,也是要吃虧的。
蕭複說:“那老道士有的學問,我也有,林郎,你怎不來找我陪你念書?”
“我……卯時便來過,二姑娘你家侍衛在練武,那會兒,你在睡覺。”
倘若他給自己念書,林子葵會擔心自己無心學習。
蕭複啞然,頓了頓道:“明日你巳時來,我早些起床便是!”
不就是子曰麼,他也會。
“……嗯。”林子葵點頭。
蕭複以不浪費炭為由,將林子葵留了下來,蕭複陪他念了會兒,林子葵根本沒辦法聽進去,總是分神去想,日後二姑娘為他生了一兒半女,一家和睦,坐在炭盆前的畫麵。
他隻好自己坐著去看書了。
蕭侯爺便去跟金樽下棋,下得歎息連連,時不時的,扭頭去看他,看他特彆認真,兩耳不聞窗外事,臉都貼在了書上,當真是讀進去了。
蕭複忍不住說了句:“你這樣看書,有損你的雙眼。”
“我知曉的,可我不這麼看,就看不清這些蠅頭字了。”
蕭複:“那我給你念書聽。”
林子葵:“可我還得寫呢。”
“你說,我來寫。”蕭複站起身,走到書桌旁了,“我給你磨墨啊。”一邊磨墨,他一邊瞧林子葵寫字。
因為湊得離宣紙近,他的鼻尖不小心沾了墨汁,蕭複看見了,實在沒忍住,食指蘸了茶水給他抹,指腹剛觸碰到林子葵的鼻頭,林子葵就仰起頭來。
蕭複嘴角是彎著的,濃烈的眉眼在下午的日光裡放軟了:“有墨汁,你彆動,我給你擦擦。”
林子葵臉紅了:“二姑娘……”
蕭複一下一下地撫摸,輕輕的,林子葵的心也跟著一下一下地跳,又輕又快,他埋下頭去,心道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哪怕給他擦得差不多乾淨了,蕭複的手指還沒放下來,在他的視角下,低頭的林子葵垂著眼,睫毛撲簌像兩把小扇子般,瓦楞帽兩邊露出的耳朵尖尖,也紅得滴血。
他手指停頓了下,朝鼻尖往下碰了下。
這時,窗外飛來了一隻信鴿,撲棱棱的動靜,讓蕭複轉過頭。
信鴿被元慶單手逮住。
“主子。”元慶取下鴿子腿上的紙卷兒。
蕭複隻好收了手,走出去將信攤開一看。
上麵隻寫了兩個字。
靉靆。
蕭複盯了半晌,眉頭擰了起來:“這是什麼藥?”
“什麼藥?”
蕭複:“元慶你看看。”
元慶看了一眼。
“……侯爺,這是靉靆,靉靆不是藥。”
“靉靆又是什麼?我問三哥有沒有治覷覷眼的偏方,他寫這個,什麼意思?”
元慶:“前些年,從西域進貢來了一個像大錢形狀,薄而透明,色如雲母的物件,說薛相猶能於燈下作細書,閱蠅頭小字,便是靠得此物。很難得的,是西域使臣帶來的,整個鄴朝,應該也就那麼幾對。三爺這不是偏方,是正經給您支招呢。”
“這靉靆,怎麼買,哪兒買?”
“如果要買新的,還得派人前去西域一趟,這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兩三個月。”
蕭複沉吟:“薛相有一對是吧,元慶。”他招手,讓元慶附耳來。
元慶湊過去,蕭複嘴唇對著他的耳朵道:“去相府,給我偷來。”
元慶:“……?”
蕭複神情泰然自若:“以你的輕功,不可能被發現,先偷了,去找工匠研究一下,照著做一模一樣的出來,再還回去。薛相一時半會兒看不了書,也死不了人,我家林郎要是眼睛熬壞了,他就當不了進士了。”
元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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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葵在蕭複這裡看了會兒書,不小心聽見元慶要去金陵辦事,突然想起一事:“陳兄稍等,可否幫在下一個忙?”
元慶自然不會拒絕:“林公子但講無妨。”
林子葵掏出一封信給他:“此信,可否幫我送給建極殿大學士唐孟揚唐大人?在下有些東西放在他那裡,想……陳兄可否幫我帶回來?若是,陳兄方便的話。”
“唐孟揚?”元慶遲疑,掃了眼一旁的侯爺。
蕭侯爺倒是沒什麼表情。
林子葵悄悄的,塞了一小包銀兩給他:“陳兄,此事對我很重要,如果你能幫忙,在下感激不儘。”
“林公子誤會了,這不過小忙一件,不必如此。”元慶推拒了他的銀兩,拿著信收好。
林子葵道謝後,墨柳來找他,說:“公子,該喝藥了。”
主仆二人便走回洗心堂,林子葵坐下喝了一碗藥湯,墨柳細心為他敷藥,林子葵又成了蒙眼瞎子。
元慶卻還沒離開行止觀,他將信拿了出來,問蕭複:“侯爺,這信……屬下要送麼?”
“送啊,”蕭複睨著他,“你都答應了,怎麼能不送?”
“那……侯爺要看看麼?”
蕭複嗤之以鼻:“小人行徑。”
元慶:“……”
不知道剛才是誰,讓他去相府偷靉靆。
然而元慶快出發的時候,蕭侯爺又來了,麵無表情朝他伸手:“信呢,給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