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青青一口氣衝進了服裝廠的工會辦公室,力氣太大帶得門哐當作響。
吃過飯回到辦公室剛給自己泡了一杯茶的高副主席聽到聲音,抬起了頭,笑眯眯地看著於青青,語氣一如既往地和氣熱情:“青青,你來了,請坐,這還不到晚上你就過來了,是有什麼事嗎?”
於青青兩隻手撐在他的辦公桌前,一雙美目直直盯著他:“高主席,你給我個準話,你們工會是不是新來了一個乾事?”
高副主席一聽她問這個,嘴角的笑容凝固了一下,慢條斯理喝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青青啊,是這樣的,你的情況我們都了解了,你這個小同誌聰明勤快又能乾,我們都很喜歡你。你放心,咱們工會以後有空缺,咱們肯定第一個想到你……”
“這麼說,就是有了!你們之前答應我的位置讓給了彆人,對吧!”於青青一口打斷了他的這番敷衍之詞。
高副主席臉一變:“你這小同誌,怎麼說話的?什麼叫答應你的位置?咱們服裝廠所有的位置,都是能者上,可沒有先把位置預定給某個人的權利,你不要瞎說,傳出去多不好聽!”
見他還想站在高點指責自己,糊弄自己,於青青火了,用力一拍桌子:“不好聽,那你們哄我乾活,年前那段周日天天讓我來幫你們整理資料,怎麼就不嫌不好聽了?你們是不是把彆人都當傻子,還是指望著拿根胡蘿卜吊著我,繼續讓我三天兩頭到你們這兒來替你們賣命呢?”
高副主席被她說得有些下不得台來,尤其是隔壁辦公室的員工聽到動靜,探出個腦袋望過來,讓高副主席更加不自在。
他板起臉:“你這小同誌太不像話了,誰糊弄你乾活了?明明是你自個兒樂意到咱們廠子裡乾活的,我還說你是個助人為樂的好同誌呢。哪曉得你過來幫忙是有目的的,心裡一直惦記著這個,你這小同誌未免也太功利了。這樣是不對的,你的思想覺悟得提高,為人民服務是無上光榮的一件事,怎麼能扯東扯西呢,不像話!”
於青青被他這厚顏無恥的倒打一耙給氣得臉色鐵青,但對方站在了思想的製高點,她又拿不出話來辯駁
,於青青頭一次氣自己的嘴拙。
陳福香趕來就聽到這番話。
她也氣結,指著高副主任的鼻子就說:“既然這麼光榮,那你們自己的事咋不自己乾呢?本職工作都乾不完,還開空頭承諾來哄小姑娘幫你們乾,你好意思說思想覺悟,我看最沒思想覺悟的就是你!”
高副主任大小好歹算個官,被個小姑娘這麼指著鼻子罵,氣得胖乎乎的臉通紅,他磨牙凶巴巴地說:“你,你哪兒來的小丫頭,這裡有你說話的餘地嗎?”
“你管我哪兒來的呢?是你們自己做事不要臉,就彆怪彆人說你們。”陳福香才不怕他呢。他一個服裝廠的乾部,權利再大,也管不到刺繡廠去。
高副主任的嘴都氣歪了,指著於青青說:“走走走,於青青心思不正,想走歪門邪道,你跟她關係這麼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們都一路貨色。趕緊走,咱們服裝廠不歡迎你們!”
“就你們這種本職工作都不想乾,打著鍛煉人的旗號忽悠小姑娘幫你們乾的地方,你以為我們想呆。”陳福香抓起又氣又怒的於青青,“青青,咱們走,這破地方,誰願意呆,誰呆去!”
於青青抹了一把眼淚,抬起頭,深深地看著高副主任:“今天這件事我記住了。”
還放狠話呢!高副主任撇嘴,壓根兒就沒把於青青放在眼裡:“就你,趕緊的,該回哪兒回哪兒吧!”
於青青沒再吭聲,拉著陳福香寒著一張俏臉出了門,站在門口看熱鬨的服裝廠職工,自動給她們讓開了位置。
兩人擠出人群,大步離開了工會辦公室。
高副主任見如此多人看熱鬨,麵子上過不去,惱怒地大吼了一聲:“看什麼看?沒事乾了嗎?工作完成了嗎?下次工會的福利是不是不想要了?”
人群立即做鳥獸狀散了,至於背後怎麼議論就不得而知了。
陳福香和於青青一語不發地出了服裝廠,剛走到巷子裡,後來忽然傳來了一道氣喘籲籲的聲音:“青青姐,等一下,等一下。”
於青青回頭,見是服裝廠的一個年輕女工,似乎在夜校的時候問過她好幾個問題。她強行擠出個笑容,和氣地說:“有事嗎?”
女工小心翼翼地看著她,低聲
說:“你,你彆難過。不是年不好,而是我聽說新來的那個乾事是副廠長家的親戚。”
廠子裡都傳遍了。她們以前也以為於青青會調過來,畢竟於青青經常去工會幫忙,好多工作都是她在做,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怎麼回事。結果過完年卻空降了一個小姑娘過來。
女工一開始還以為於青青已經知道了。今天於青青過來這一鬨,她才知道,於青青一直被瞞在鼓裡。不想於青青一直被蒙蔽,她才悄悄跑了出去,告訴了她實話。
這個答案並沒有太出乎意料。因為於青青是知道工會有個乾事被調走,多了個空缺這事的,不然她也不會一直去工會那邊打轉了。
於青青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回去吧。”
女工不舍地看了她一眼:“青青姐,我去上班了。對了,我們一起學習的女工都很喜歡你!”
“謝謝!”於青青對著她遠去的背影低聲道。她也不算完全失敗吧,好歹有個小姑娘願意告訴她實情。
陳福香不想她再繼續惦記著這個傷心地,拉著她說:“走吧,咱們先回家。”
兩人回了家,於青青去洗臉了,陳福香去食堂把落下的飯盒帶了回來。
等她回來,於青青已經收拾妥當了。
陳福香看著她:“青青,最近不是特彆忙,你今天下午要不要請假,在宿舍裡休息半天?”現在風言風語肯定很多。
“請什麼假?走吧,工作去,不工作哪有飯吃。服裝廠已經沒指望了,我不能讓咱們廠裡麵的人再對我有意見。”這一刻,於青青的腦子特彆清醒。
陳福香想想也是,能躲一天,躲不了一世。再說,這事也不是青青的錯,她們越是躲彆人反而覺得是她們的錯。
但她們還是低估了這個事的傳播速度,一到刺繡廠,就有幾位老大姐替於青青抱不平。
“青青,他們服裝廠的人也未免欺人太甚了。”
“就是,隻差明說的事了,現在自己開了後門,卻又找借口來搪塞你,還全賴你頭上,分明是仗著廠大,欺負咱們刺繡廠。”
……
這幾個大姐的抱不平應該是有幾分真意,畢竟於青青調走了,刺繡廠又會空出一個工作名額。她們就有機會替自家親戚
爭取。
但這樣的同情對於青青而言並不是一件好事。她們每說一次,都仿佛一記耳光扇在了於青青的臉上,仿佛在嘲笑她有多蠢,有多可笑,把彆人的承諾當了真,被人像傻子一樣哄得團團轉。
偏偏她還發作不得,畢竟幾個大姐是“好心”,她隻能強忍著難堪,艱難地笑著點頭附和。
陳福香看著於青青笑得這麼勉強,心有不忍,連忙替她解圍:“馬主任要進來,都回去工作吧。”
幾個大姐聽到這話,趕緊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於青青朝陳福香投來感激的目光。
陳福香朝她笑笑,坐下開始忙活,心想,這都是什麼破事嘛!青青這麼好的一個人,卻屢次遭遇不順,給了她希望,又一次次無情地打碎了這希望。先是她父母親,後來又有個秋明誌,最後還有這個服裝廠也來欺負人。
沉悶的一天就這麼過去了,下班後於青青如無其事地去食堂打飯,麵對背後的竊竊私語,她置若罔聞,淡定地跟著陳福香一起打好飯,就坐在食堂裡吃,一點回避的意思都沒有。
陳福香看了一眼於青青挺直的背脊,是真的很佩服她。
於青青察覺到她的目光,嘴角勾起一個極淺的弧度,低聲說:“他們現在就巴不得我躲起來,等著看我笑話呢!我偏不,我堂堂正正的,又沒做錯事,憑什麼該我躲起來,要躲也是那些乾了見不得人勾當的家夥躲起來。”
陳福香朝她豎起了大拇指:“青青你說得對,咱們該乾什麼就乾什麼,吃飯!”
兩人吃過飯後回去,陳福香還要去服裝廠那邊繼續念夜校。她的初中結業證已經拿到了,現在上高中的課程。
以前於青青晚上再累,但凡不加班,都會去那邊做老師。今天已經跟高副主任鬨翻了,她自然是不去了。
她對陳福香說:“你跟夜校那邊說一聲,讓他們再找個老師吧。算了,經過了白天的事,想必他們早找了,也不用你我操心了。晚上你一個人回來不安全,下課的時候我跟紅雁一塊兒去接你。”
陳福香可不希望於青青再去服裝廠接受旁人異樣的目光:“不用啦,我跟大家一起走,放心吧,誰都傷害不了我。”
於青青沒把這
話當真。
等陳福香下了課出來就看到她們姐妹倆站在門外,等著她。
陳福香很感動,呐呐地說:“青青,不是不讓你來嘛!”
“我跟紅雁也沒事做,出來就當散散心了!”於青青拉著她,“走吧,回去了,今天的課有不會的嗎?”
陳福香被她這句話帶偏了,點了點腦袋:“有啊,高中的數學好難,老師今天講的……”
於青青耐心地聽她說完,笑道:“回去我再給你講一遍,你再多做幾道同類型的題試試。”
陳福香感激地點頭:“好,青青,幸好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於青青心想,這話該是她說才對。要不是有福香陪著,陪她一起麵對那些人異樣的目光,她恐怕沒有勇氣走進食堂,走到夜校門口。每次她覺得難堪,覺得難受的時候,看到福香燦爛的笑容,鼓勵的眼神仿佛就有了無窮的力量。
伸出手,覆在陳福香的手背上,用力一捏,於青青說:“客氣什麼,咱們是好朋友,彼此互相幫助都是應該的!”
陳福香回她個毫無陰霾的燦爛笑容。
日子就這樣悠然滑過,似乎什麼都沒變,但陳福香知道,還是有些東西變了,於青青臉上的笑容少了許多,以前總是神采奕奕的眼睛也變得黯淡了許多,人也瘦了兩三斤。
於青青性格開朗外向,她不像陳福香一樣能安靜得坐下來日複一日地堅持刺繡。比起刺繡,她更喜歡社交,出去活動。而現在這條路已經沒了希望,反而還招來不少人的笑話,也就難怪她會變成這樣。
她心情不好,也影響到了身邊的人。陳福香和於紅雁的心情都有些糟糕。
以至於等岑衛東打電話來告訴陳福香,他已經回來了,請她周末去部隊,有個喜事要告訴她,陳福香都提不起勁兒。
但她已經跟岑衛東一個月沒見了,還有栗子上周也沒去看,這周說什麼都要過去了。
周日那天,陳福香坐公交車去找岑衛東。
一下車就看到岑衛東靠在一旁剛長出嫩芽的榆樹上,笑眯眯地望著她。
“走吧,咱們先去看栗子。”岑衛東上前向她伸手。
陳福香賊兮兮地看了四周一眼,見沒人才把手遞了過去。
岑衛
東好笑地看著她:“沒事,我們往山上走,幾乎不會碰到人。而且,就算被人看到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我的結婚申請下來了,現在就隻等你成年了,福香開心嗎?”
陳福香猛地抬起頭,驚訝地望著他:“真的,這麼快?”
“快嗎?下個月你就成年了,一點都不快,再不下來,我要去催了。”岑衛東一點都不吝於表達自己的迫切。
陳福香羞澀地瞪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性彆不同,還是生長的環境不同。反正她總是不能像衛東哥這樣,神色自若地說出這種羞羞話。
岑衛東心情好,捏了捏她的臉:“瞪什麼瞪?你馬上就是我媳婦了,再瞪我,我饒不了你!”
陳福香驚訝地看著他:“你,你要欺負我嗎?”
“對啊,狠狠地欺負你。”岑衛東湊到她的耳朵邊,火熱的唇擦過她的耳垂,讓她羞紅了臉。
陳福香躲了一下,捂住耳朵,嗔了他一眼:“你,你欺負人。”
岑衛東拉著她的手,若有深意地說:“現在就說我欺負人了,等結了婚,讓你見識什麼叫真正的欺負!”
陳福香聽得不是很明白,但下意識地覺得這個時候彆頂嘴的好。她生硬地轉移了話題:“那個,栗子它還好嗎?”
“我也昨天才回來,還沒見過它,不知道它好不好!”岑衛東拉著她,加快了腳步,“走吧,咱們去看看就知道了。”
陳福香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