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 59 章(1 / 2)

丹徒城外,江流濤濤。

一艘破棄的木船上立著素衣少年。

李隱舟幾乎是狂奔過去,在船下大聲地喊:“你下來!”

暨豔低頭看了他一眼,蓬亂的頭發在江風裡狂舞。

他的兄長聲嘶力竭地喊:“死不是辦法,一了百了是懦夫的行徑,你犯了錯,就要去彌補,而不是去逃避。”

仲夏的朗日裡,天空中抽出一絲又一絲的晴雨,密密地交織成一張無法掙脫的網。

暨豔伸手接住一滴雨。

“公紀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是我給他潑上了臟水,兄長你也是。”他望著長長的江流,似乎在尋覓著江河的儘頭,半響,才恍惚地問,“若我活下來,兄長又該如何自處呢?”

李隱舟片刻無言以對。

他沒有資格替孫權、替孫尚香、替所有人原諒他。

“為什麼從來不告訴我?”李隱舟立於江畔,隻覺濤濤怒波一股接著一股拍向他的心門,令他幾乎站立不住,“你知道公紀走錯了路,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要用這種辦法?”

聞言,暨豔空落落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似笑非笑、似哭不哭地反問他:“那兄長為何從來都不告訴我呢?我曾經也問過兄長啊。”

雨聲將回答淹沒。

他並不在意,隻遙遙地凝視著丹徒的城門,目光似乎透過一扇又一扇緊閉的大門,落在那個病弱的少年身上。

暨豔自言自語一般低聲地呢喃:“肆是肆,十是十,就像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再像也終歸是不一樣的。”

他笑了笑,輕輕地往後一仰。

咚一聲,水麵被砸開一道深深的漩渦,轉瞬便被滾滾逝水掩蓋了過去。

……

雨一點又一點地砸落在臉上。

李隱舟在雨裡站了很久。

一把傘不知何時罩在頭頂,背後是一個溫熱的聲音:“回去吧。”

“是我沒有管教好他。”李隱舟望著茫茫的雨簾,聲音也空闊得落寞,“我一直以為他懂事,他單純,時常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裡,讓他孤零零地長大。我想他還有公紀,可公紀的事情我卻不肯告訴他。”

眼前驀地浮現出少年遙遠而深切的眼神。

夜宴那天他隻記掛著陸績身上的病恙,

卻沒有看見暨豔心頭滴血的刀口。

“他三歲就沒了家人,我想給他一個安穩的環境,想讓他遠離仇恨和紛爭。”十年的光陰流風般拂麵而來,將雨水沾濕的視線吹得模糊淩亂,交織的回憶中,那個三歲的孩子懵懂地仰頭問他——“要是祖母想念阿豔呢?”

一滴又一滴的雨順著殷紅的眼角滑落,落在心口上。

李隱舟忽然很想念張機。

“我不是什麼好人,是師傅教會了我怎麼做一個好大夫,阿豔他本來是一張白紙,是我……”

他驟然痛哭:“是我沒有教會他承擔。”

身後的人安靜地聽他失聲痛哭。

直到他沙啞了嗓子哭不出聲,才輕輕地道:“五歲的時候,我沒有了父母,從祖父把我帶去了廬江。”

仿佛已經結痂的傷口又被活生生地撕開,露出血淋淋的回憶,叫人一眼便不忍卒視。

陸遜的聲音卻淡如鴻雁過後絲縷的雲。

“當時我很記恨他,彆的孩子還在睡覺的時候,我就被他叫起來讀書,彆的孩子讀書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學著理事。我甚至很嫉妒顧邵,憑什麼他就可以無憂無慮的,就因為他有父親,而我沒有嗎?”

溫涼的氣息撲在耳廓,大雨衝走了他常年的偽裝,露出浮冰下深不見底的內心。

他溫柔的聲音藏了懾人的冷鋒:“你們都覺得我謙遜溫良,可誰知道我也動過殺人的念頭呢?”

李隱舟空茫了雙眼,似有千萬的話哽在喉頭,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其實廬江的事情我也藏了一分私心,甚至想借將軍的手報複從祖父。”提起陸康,他被大雨打濕的眼睫微微地閃動,“如果之前我能好好地和從祖父談一談,也許會有更好的辦法,就算沒有更好的辦法,也不至於讓他一個人承擔那麼多年。”

“不。”李隱舟驀地轉過頭,他本想說這不是你的錯,你那個時候也不過是個孩子,但目光觸及他平靜的眼眸,被雨淋濕的心似乎也暫且鎮定了下來。

他安靜下來聽他繼續說。

明亮的光穿透冰冷的雨,似狼煙與兵戈交錯的明暗,陸遜遙遙地凝視著東去的大江,在煙波上恍惚看見了陸康的身影。

他不舍地看了許久。

直到眼睫

盛不住雨水,輕輕地一眨滾下一大顆水珠,睜開眼,清明的視線中唯有浪濤依舊。

他卻看見了更遠的江河:“可這亂世之中,又有幾人能活得圓滿呢?如果我用一生追悔,那從祖父的犧牲又算得了什麼?我曾以為我可以一個人改變世家和百姓的命運,可我其實什麼也做不到。將軍也一樣,我們都是凡人,都有力不能及的地方,但你說的對,鴻雁成群,繼而有了方向。”

他把傘交給李隱舟的手上。

骨柄上殘留著溫熱的體溫。

他道:“如果走在這條路上一定要淋雨,我寧願做一把傘,起碼可以護住方寸之間。”

……

再度回到軍營的時候,雨已經停歇,泥濘的路上留著坑坑窪窪的小水塘,倒影出重重疊疊的軍帳。

“你先休息吧。”陸遜卻把他帶去了榻邊,幫他擦去滿臉的雨水。

這樣的動作他做的極為習慣,大約是以前常常照顧陸績,因此做得熟稔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