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1 / 2)

次夜,小雪。

寒天寂雪,江波漠漠,鉛灰的天幕滾著黑鴉鴉的積雲。

單薄的夜嵐鋪了滿江,將巨艦的倒影、搖晃的鐵索吞入迷霧。在甲板上舉目遠眺,數以千計的軍船連綿了整個北岸,高聳似海上的蜃樓,森嚴又壯觀。

隔了縹緲煙波,南岸唯剩下一片寂黑的山影,連日的冷雪似乎已經消磨了對麵抵抗的戰意,稀薄的燈火在河岸搖曳,那麼伶仃地一閃,幾乎就要湮滅於茫茫的長江。

難怪曹操表現得如此自信、從容,站在數十米高的頂層俯瞰兩岸,兩軍的實力懸殊得令人幾近心酸,那種碾壓性的優勢壓迫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站在高處,凜冽的風將衣袖卷了滿身。

李隱舟有時候想,並非每個人都知道曆史的走向,也鮮有幾人能有周瑜的才智與膽氣,那些南岸的吳軍將士在此時此刻,正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準備殊死一搏?

身後慢慢逼近了一道輕快的腳步:“子沐是在看吳軍?”

曹植已經知曉了他的真實身份,但並未因此和他翻臉,隻是看他的眼神不似往常親切:“那裡也有你的父老鄉親吧。”

李隱舟道:“某無父無母,流離江東,吳人與某算不上親故。”

聽他語氣疏離,曹植緊鎖的眉頭舒展了些:“若人人都像黃蓋一樣迷途知返就好了,戰局已定,何必白白來送死?”

為何?

李隱舟想起了廬江的潺潺流水,想起江都和緩的風,還有吳郡平穩安謐的那幾年,唇畔勾起一絲淡薄的笑:“因為江東是他們的家鄉,家破了,還有哪裡能返?”

曹植半天沒有說話。

順著李隱舟的視線望北岸天穹,被遮蔽的明月將雲的薄處照得亮白,似冰川將融未融的一角,隱約裂出皸痕。

片刻,一枚小船隱約出現在迷霧中,在江麵劃出一道長長的漣漪。

黃蓋果然如約而至,僅帶了幾名一同棄暗投明的親信、駕著一艘落葉般不起眼的小舟來降。和龐然大物的軍艦比起來,那艘小船簡直就像一枚小兒手中的玩具,毫無威脅地駛向曹軍。

遠遠地,李隱舟看見曹操披了大氅、扶著木杖,親自迎接這個名震江河的老將。

小船靠近了,船頭搖曳著一盞燈火,散出單薄的一圈光。

變化就在這一瞬間。

船上火光一炸,迅速滾成一團烈焰,整艘小船也隨之驟然加速,似一枚破空的火箭,隻眨眼就撞上防衛的船線。

被撞上的軍艦立即蔓上一層火焰,照開漆黑的夜。但也僅僅是一艘,短暫的騷動過後,軍令迅速傳達下來——

解開鎖鏈,迎戰吳軍。

見此突變,曹植不由握拳,骨節捏得一響。

他前傾著身子注視漆黑的江麵,眉頭擰緊,目光深長:“吳軍已經嚇瘋了嗎?他們還敢詐降偷襲?”

李隱舟默然凝視著前線,還沒有完,這隻是開始。

夜風越發盛大,漫天細雪撲朔起來。

那細小的冰花在燃動的光中慢慢旋轉,晶瑩地一閃。

曹植話音落定的瞬間,風向陡然一變,原本的北風忽掉轉方向,將那幾乎要被撲滅的火光猛地刮起一陣赤色的風潮!

人的動作遠沒有風快。

火焰順著風迅速擴散開去。

與此同時——

著火的軍艦散開熱浪,一**將江霧推開,漆黑的江麵上漸漸露出悄然隱匿的輪廓。

曹植瞪大了眼。

視野逐漸明亮,一艘艘潛伏的草船衝出晦暗,順著風勢一路急速駛來!

所有的草船在這一刻亮起火光。

似一枚枚流星驟然劃破黑暗。

防備的大船剛解開鎖鏈,零零散散潰不成軍地飄在水麵,隻能眼睜睜看著火船破破前線襲向後方的大軍。

靈巧的草船載著火光遊戲般橫衝直撞著,將掠過的每一處點燃上赤色的狂浪。

這簡直不像偷襲,是戲耍,是捉弄,是周瑜給驕傲的曹營一份新年的賀禮。一片慌亂的哭號中,衝天的巨焰將整個夜空照亮如白晝。

江天欲燃。

火勢一路順著大船蔓延到北岸,船上的士兵無處可遁,麵對著無邊的焰海和後續包抄的吳軍,他們根本無路可逃,隻能哽著嗓子一頭跳進冷冰冰的江水中。

曹植眼睜睜看著曹軍像下菜似的一個個投入水中掙紮著赴死,鼻尖嗅到令人作嘔皮肉枯焦的氣味,整個身子微微發顫。

火光染上少年的臉頰。

這是周瑜的遊戲。

也是人間煉獄。

“子建!”楊修匆匆趕來,用濕衣一把兜住他的身子,連拉帶拽地將他拖走,“快,撤退了!”

曹植踉蹌幾步,忽然轉頭:“可是他們還……”

楊修急道:“兵力折損還能再補,你是丞相的兒子,你若是出事誰能繼承大業?快!”

他的目光轉及靜默立於風火之中的李隱舟,忽添上一抹冷意:“來人,把這個叛徒帶下去!”

……

李隱舟未能看到周瑜領著吳軍登上北岸的英姿,他和黃丁一同被綁著跟著曹操撤離。

兵荒馬亂裡也不忘處理叛徒,曹操這點脾氣真是執拗得可怕。

黃丁滿身的傷才略縫好,又在粗暴的推搡中綻開血肉,發抖著咬著嘴唇,哭喪著低聲問李隱舟:“先生,你還有藥嗎?”

李隱舟聲音發苦:“都被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