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1 / 2)

此言一出,四下皆默。

痘疹與寒疫皆是常見的時疫,可溫毒發斑卻是聞所未聞。

在這個人口稀缺的時代,人們對傳染病的認知僅局限於幾種赫赫有名的烈性疾病,譬如霍亂、傷寒、天花。而斑疹傷寒這樣散在出現、較少爆發的疾病則記載寥寥,誤診尤多。

理由是殘酷的,在時疫中首先被感染的往往是抵抗力低下的老弱病殘,和十裡之外的鄉親相比,他們與死亡的距離更近一些。

病菌尚未來得及傳播,宿主就已經身亡,從而難以形成大麵積的流行。

自然懷一種殘酷的仁慈,精心撥算人間每一次生老病死。

一應沉默中,董中忍不住問:“敢問先生辨證何解?”

李隱舟指著病兒胸口的斑疹,答他:“溫毒入肺胃,經三焦,波及營血,發於肌膚則成斑疹,與寒疫相去甚遠。”

儘管和傷寒疊了兩個字,斑疹傷寒卻是一種與其毫不相關的疾病,兩者皆出紅疹,在門外漢看來也就差不太多,沒個十幾年臨床經驗的確很難一眼分清。

這少年雖有紙上談兵的嫌疑,但看得出下了苦功,短短幾日就將厚厚一本《傷寒雜病論》倒背如流,更不用懷疑他背後將《黃帝內經》翻了多少次。

年少輕狂,卻也熱忱。

既然已經敲打過了,李隱舟便收回淡漠的眼神,反接著肅重地問:“病理通達,眼下你認為該如何解?”

董中見他既通曉症狀,又對辨證信手拈來,這一刻才算真正心服口服,也不管丟臉不丟臉,立即抓住機會與之攀談。

“既是溫症,學生以為當以銀花、連翹解毒辛涼解肌,以清營湯解毒養陰。一旦病邪去除,症狀自然便解開了。”

這就改口稱學生,還挺會順杆上爬。

說得倒也有模有樣。

李隱舟不置可否地微頷首,能想到這個程度已算可圈可點,自己在這個年紀也未必能交出更好的答案。

但以先生的身份,卻得教點書上沒有的東西。

淡薄的天光透過雨霧傾灑進來,在他雋逸的眉眼灑上一層柔和的霞光,看上去竟像添了抹笑意。李隱舟目光一轉,隻道:“先收拾間小屋,將病人隔開。”

餘下學徒忙不迭應聲而動。

他便孤身折回後院。

董中長嗬一口氣,後知後覺地明白李先生這番敲打的目的——這是告訴他們紙上得來不如躬行,他們的體悟缺了火候的磨礪。

方才一幕幕閃在眼前,他近乎呆滯地擰著眼皮深思,不經意瞥見孫尚香挽著袖子、彎眸笑著,目光分明落在他的臉上。

董中早就好奇了,女先生方才是在笑什麼?

似看破他的心思,孫尚香含笑走了過來,勾了勾手招來他的耳朵。

小聲地道:“你先前所論的痘疹之症,是李先生後來添進了張機先生的手稿之中。我七歲時曾發水痘,他那會便描述了水痘與天花的症狀,後補錄入冊,才有你今日所見。”

孫尚香和李先生看上去年歲相仿。

所以人七歲就深諳他剛才高談闊論那席話。

殺人誅心這是。

董中目光幽怨地抬起,補完刀的孫尚香鬆鬆手腕,寬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跟去看看吧,日後可未必還有這樣的機會了。”

……

李隱舟折回後院,經過藥房,卻眼也不斜、眉也不動,一陣風似的掠了過去。

他從後廚中取了幾個乾淨瓦罐、一袋不值錢的麩皮、幾枚不起眼的芋頭,再命人取了他貼身藥箱裡的一罐沙土,在眾目睽睽中擼起袖子,手指一動,點燃焰火——

蒸起了芋頭。

董中看得雙眼發直,卻半點摸不著頭腦,李先生這是要做什麼?

待芋頭熟透,天已經擦黑,香氣撲鼻而來,不爭氣的眼淚便紛紛從嘴角滑落。饑腸轆轆的學徒們一個個在心中泛起了嘀咕,李先生許是打了巴掌準備塞個甜棗,是給他們開個小灶意思意思?

但他們很快就失望了。

李隱舟拿熟芋頭調了麩皮與滾水裝入瓦罐,待其冷卻後,舀了匙沙土,麵不改色將之抖入其中,乾淨利落封好了瓦罐。

意思是喂他們不如喂泥巴?

見學徒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哀聲嗟歎,李隱舟倒覺有趣,這些富家小孩本事沒二兩,嘴還挺饞。

所以逗弄起來也沒有半分心理負擔。

孫尚香和他多年交情,一眼就看出藏在那雙眸底的壞心眼,忍俊不禁地拉了他的袖子過來,低道:“這是做什麼?”

李隱舟垂下眼睫,隻悄悄告訴她:“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蒸芋頭的空暇中,他順手開了個銀翹散的方子給方才的病兒,另用一種土色的粉末調了冷水送過去,囑一日三頓不落地灌下去。

董中一開始還十分好奇,趁人不備偷偷拿小銅匙擓一勺擱在舌尖砸吧砸吧——

“呸呸呸……”

苦裡還泛著股泥腥味!

這不是他嘗過的任何一種藥材。

他忍不住一日三次地纏問。

李隱舟有意煎熬他們,半個字都不透口風,由著學徒們軟磨硬泡了一整天,才從書卷裡略抬起一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