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旁人眼中當然算不得什麼大事,孫鄰原隻有九歲,豫章郡一應事宜皆是周邊郡縣的主事幫襯料理,太守位上掛了幾年宗親的虛名,誰都知道這是虛席以待主公自己的心腹親信。
顧邵作為顧氏嫡子身份矜貴,且其年少成名、文章斐然,這個決策於情於理都挑不出錯。
唯有顧邵自己片刻默然。
他本打算繼續長留海昌。
“其實在海昌教書挺好的。”迎著颯颯江風,他半開玩笑地抱怨,“以往我想入仕做官的時候,主公總和我吵架,現在我樂得教化一方,他卻又看不慣我清閒,早知他這麼難伺候,我從小就當和他斷交。”
說這話時,他目光循循落在吳郡災後漸漸重新恢複生機的廣袤土地上,唇畔染上一絲眷戀的笑。
這畢竟是他長了許多年的地方,留有太多回憶。
李隱舟知道有些話顧邵已不當問出口,他也絕不會再提,隻閒談似的聊起:“聽說遷出去隔疫的病人也都好轉,他們即將回城,你留下來也隻是做苦工,不如早去。”
海鷗鋪展著羽翅膀滑向蔚藍的天際,陣陣江風撲卷而來,帶來南來北往自在的氣流。
顧邵收攏目光,拿手臂用力撞了撞李隱舟的肩,最終隻道:“……後會有期。”
李隱舟目送他離開。
孤帆遠影漸漸吞沒至無垠的碧空中。
如同往事不再回頭。
……
流民散去,又送走了聒噪的顧邵,城南的醫館頓時冷清下來。隻是幾日的功夫,便覺天地換了副新貌,萬物似乎都在春風春雨中複蘇過來。
寧靜在江陵大軍西征的第七日被打破。
這日,雨淅淅。
孫權立在雨中,濺起的水霧沾濕了眼睫,那雙冷肅的眼沁著血一般的紅。分明的戾氣被強壓進眸底深處,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某種野獸的怒吼——
“你早就知道了?”
隔了重重的雨簾,他的表情扭曲而模糊,命運好似一次又一次給他的人生開著荒謬的玩笑,令他總在如意時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從父親到兄長,再到如今,他還有多少可以失去?
李隱舟踏過冷雨,走到他麵前。
他道:“隻比主公早幾日。”
嘩——
話音未斷,一道疾厲的掌風切斷雨幕,重重揮至身後的牆上。
一道細細的血線順著裂開的牆紋滑下。
孫權的眼幾乎貼在麵前。
眼神蔓延著血色。
他幾乎是質問:“你既知他在江陵身受重傷,為什麼不告訴孤?你知道他性命垂危,為什麼還要勸孤許他西征?”
為何?
張機的話猶縈在耳畔。
“我至江陵時,他的箭傷已經深入肺腑,除非開膛剖肺方有一線生機,否則救無所救。可他斷然不肯答應。”
周瑜怎麼會答應。
夷陵的拉鋸好不容易才破開一年的僵持,戰機轉瞬即逝,那樣緊要的關頭,一個都督,如何可以拿三萬人的性命和背後的萬千無辜去賭,去賭他一人的活路?
張機唯有深歎。
“……我答應過他不會聲張,用儘了手段幫他續命,但也終歸有限。阿隱,為人醫者一世懸壺,若不能全其百年,起碼應該令其如願。”
……
眼睫一眨,掛不住的雨珠滾下臉頰。
李隱舟用力擰著眼皮克製著情緒,他尚且有師傅替他擦去冷雨,可眼前高高在上的將軍,他已經沒有父兄可以幫他撐著這片天了。
他隻能咬著牙保持著平靜:“主公,江陵一戰必須贏。”
為了這場勝利,他們已經流了太多的血,贏來的或許不多,但能輸的已所剩無幾。
在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周瑜選擇以一紙野心勃勃的戰書迎合旁人的猜測,將猜疑的目光獨自承擔。
這是他能為孫權、為戰後的江東做的最後一件事。
雨勢越發地大,雨聲響亮得近乎空闊,天地山川在一派寒寂中驟然模糊了顏色。
李隱舟隻覺得頸窩一片濡濕。
冷雨中,落著溫熱。
耳側是孫權沉墜的聲音:“他連孤要削他的兵權都猜到了,那紙戰書早就備好了,隻有孤是個傻子,被你們玩弄在股掌之中,還渾然不知。”
人生悲苦莫過於生離死彆,年輕的主公未能免俗。
李隱舟凝視著眼前本該冷麵無情的將軍,許久,方道:“他也知道主公會答應他西征。”
周瑜臨終時寫下西征的請戰書,或許是為了映證旁人的猜測,或許是為了成全孫權的聲名,但這同樣也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段征程。
在生命的儘頭,他的夢想依然得到了應允,得到回音。
雨紛飛不儘,人間滄桑。
孫權哽咽片刻,砸進牆中的拳慢慢放了下來,握在身側,用力地握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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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周瑜的靈柩回吳,按其在江陵時留下的遺願,葬在廬江,巢湖之畔。
一彆數年,廬江舒縣風光依舊,風雨與戰爭未能摧垮這座千年古郡,夕陽斜照勾勒出沉重的輪廓,山一般巋然不動地立在原地。
來迎靈柩的百姓綿延不絕站滿了堤岸。他們手中提著一盞盞油燈,那微弱的燈光在江風中撲動,照亮來時的路。
不知是誰喊了句。
“看,他們回來了!”
殘陽如火,點燃了碧空,也燃儘江花。滿江跳動的煙霞中,所有送行的的軍艦、商船、小舟皆換上白帆,在水天的儘頭慢慢出現。
千萬船帆飄搖在江心,迎著長風落如白雪。
……
數年之後,年輕的孩子總問起這段往事。
在寂黑的長夜中,他們不得不依靠這些行將就木的老人口中隻言片語的描述,去尋那些漸行漸遠的榮光。
“先生,周郎是不是和傳聞中一樣風雅?赤壁的大火是否很壯觀?”
“是很壯觀。”李隱舟想起的卻是那日,千萬的白帆聚如巨浪,映出瀲灩江天。
他低頭看著膝下明亮的,年輕的眼睛,笑道:“不過,最令人難以忘卻的,還是驚濤中的千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