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相信短短幾天的籠絡就能令一個人改變立場,尤其此人與孫氏的關係源遠流長。李隱舟能自然、順利地出現於此,顯然也是受了孫尚香的授意,本是來替她作證,證明其死於非命。
劉備不說話,可李隱舟卻像是聽見其心聲一般,自顧自說了起來。
“其實為人醫者位卑權賤,服侍哪一位主公對某而言都是一樣。小妹是孫老太的掌上明珠,是孫將軍唯一嫡親的妹子,若讓他們知道小妹死於非命,而我卻偏受劉公您的厚待。您說,我還能活著回到故鄉嗎?”
話至尾音便拖得長而又長,化作一抹飽嘗世道滄桑、人情冷暖的蒼涼。
他搭著眼盯著自己缺了一塊骨骼的左腿,唇角深深抿起一個譏諷的笑。
那眼神中透出的濃深的失望,劉備簡直不能再熟悉了,這三十餘年他都忍著同樣的苦楚,不甘心、不情願地為他人效力。
他也清晰地記得,此人出現在赤壁戰後的饗宴上,得到吳軍中許多將領的尊敬。
可到最後依然身無寸功,仿佛從未出現一般。
這樣想來,一切便順理成章地解釋清楚了。
李隱舟能否合作尚是個未知之數,但在眼下的局麵中,倒的確和自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按孫權那殺伐果決的脾氣,又怎麼可能容一個疑似叛徒的人活著回吳?
他翻著掌中短刀,冷冷目光折在冷鋒上,卻比刀鋒更利:“你說,如何收拾?”
李隱舟便接過話:“主公有所不知,阿香在來荊州之前曾經與時疫者同吃同住,若說沾染上了病邪也不奇怪。某恰承家師醫術,在時疫上也算小有造詣。主公隻消給我片刻的功夫掩飾,再稱其因病而故,將屍首大大方方地送回吳郡,路上耽擱一月,誰還能看出她究竟為何而死?”
他一臉平靜地將孫尚香的舊事抖露出來,言辭冷漠至極,絲毫瞧不出半點素日的情分。
門外傳來三兩奴仆嬉笑而過的聲音。
天已亮了,沉醉不歸的來客都等著他攜新夫人送行。
李隱舟給出的辦法無疑是最妥當的辦法,毀屍滅跡幾乎等同於不打自招,再耽擱下去又難尋更好的由頭,既有現成的時疫可說道,不若就借這套說辭敷衍過去。
至於這李先生麼……
他輕撫刀背。
物儘其用,也不算可惜了。
劉備應下李隱舟的話,臉上疏冷散去,伸手再探孫尚香的鼻息。
兩人說話間已有足半刻的功夫,眼皮底下的胸膛始終沒有半點起伏,他這才真切地相信孫尚香已然殞命,芳魂歸天。
這倒真是可惜了。
他匆匆著好衣衫,跨出門欄準備去交代心腹看緊此房,萬勿令任何人進出。
眼神不經意地掠過李隱舟深袖起來的手腕上,卻見他食指微蜷、一下下緊張地點著空氣,似在發抖。
究竟是年輕人,沉不住氣。
他漠然收回視線,輕輕掩上房門。
及至光線被遮攔的瞬間,李隱舟方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將藏掖在袖口的羊皮囊取出,嚴絲合縫地把罩子扣在了孫尚香的臉上。
……
劉備動作也極快,不過片刻的功夫就打點周全,借李隱舟之口萬分哀痛地宣布了新夫人不幸為時疫所累,終於香消玉殞的噩耗。
與此同時,一口厚重的紅木棺材將孫尚香的屍首悄無聲息抬上馬車,走後門悄然送出了小築,不留任何給人查看的機會。
李隱舟後腳跟上,隨其行至碼頭。
清晨碼頭人影寥寥,唯泊著數艘準備回程的禮船,二三船夫懶洋洋地靠在桅杆,口中銜著枚狗尾巴草,百無聊賴地咀嚼著苦澀的草根。他們如何也想不到,對麵骨碌骨碌駕來的馬車上正載著他們來賀的孫小妹,而她躺在森暗的棺材裡,被秘不可宣地丟上一艘船艙之中。
李隱舟也跟著登船。
“嘩!”
他的腳步才邁出一半,一旁遮遮掩掩的人已變了臉色,竟直接從漆黑的袖口中抄出短刀,筆直地襲向他的心口。
李隱舟心存戒備,迅速弓腰躲過這一記短刀,卻聽嘶啦一聲,銀晃晃一柄匕首挑破長衫,隻差一厘便要了他性命!
周遭數人皆掏出刀兵,準備依主公之令殺人滅口。
甲板上的船夫將草吐了出來,舒舒服服眯上了眼。
殺人放火麼,見慣不怪,公安公安,難不成這亂世中真有安定之所?
李隱舟究竟不是習武之人,堪堪躲過三五道襲擊就已力不從心,刀光劍影在眼前飛掠,他不由扭頭去看禮船的方向,卻見船夫微拉下草帽遮住眉眼,唇角卻抑不住地深勾著。
他登時氣竭——
他這條小命都要交待在此了,這殺千刀的兔崽子還在看戲!
一時心念電轉。
眼前銀光似一道急電逼近,直取其額心。
李隱舟索性停下無用掙紮動作,直挺挺立在原地,全當自己是個活靶子,搭下眼簾冷淡地瞧著甲板上深浸的水色。
勁風撲麵而來,可以想見那一刀落到自己腦門上,大概比砍個西瓜還要輕巧些。
他卻動也不動。
水嘩啦一響。
“嗖——”
一道疾厲的風聲破空而出,噔一聲穿透了什麼硬物,李隱舟隻覺麵上一溫,血腥味撲鼻而來。
風中隱約回蕩著緊繃的弓弦震顫之聲,不及其他殺手從驚愕中反應過來,接踵而至的三枚羽箭描著最致命的位置,在瞬時穿透他們的顱骨,疾勁之大,生生將其推入水中!
撲通幾聲過後,甲板上再無旁人,隻餘一身臟汙的李隱舟慢慢睜開血糊的眼睫,煞白了臉色往禮船看去。
血色的視野中,船頭的船夫不知何時拋下草帽,露出一雙鷹隼般銳利晶亮的眼。
他的手仍搭在箭上,弓弦拉滿,箭尖玩笑似的描著李先生的眼眸。
李隱舟狼狽地抹去滿臉的血糊腦漿,濃厚的腥味嗆得人幾欲作嘔,即便是見慣了血淋淋的場麵,也忍不住惡寒了一身。
不知為何,本該十分感人肺腑的這一刻,他並不很想道謝。
小兔崽子偏還要氣他,收了箭闊步走到他麵前,笑得恣睢狂妄。
“李先生下次再被人擒住,就彆使您那三腳貓的功夫了,要不就等著人救,要不也死得輕鬆點。”
……
來的不是旁人,卻正是李隱舟眼看著長大的小將淩統。
消息遞給孫權的時候,他就已經周密地將計劃全盤托出,孫權不便明麵動兵,故令淩統等人扮做船夫前來賀禮,見機行事,必要時可以動手。
在他親自動手射殺那幾名殺手時,其餘幾名射手已將劉備派來運棺的人清剿得乾乾淨淨,扒了他們身上的令牌、名帖等物,就“替”他們送這一趟苦差事了。
到這時,蓋在孫尚香“屍首”上的棺材蓋才被緩緩推開。
微紅的朝日便照了進去。
孫尚香聽外麵一陣兵戈相對的嘈雜響聲,之後便是久久的安靜,心頭正擂著鼓點,猝不及防一道光便落上眼膜。
微微刺痛的視野模糊了片刻。
待她適應光線後,一隻瘦而有致、卷著淡淡血腥氣的手垂到她眼前。
那熟悉的聲音對他道:“阿香,我們已經啟程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隻剩下一章了,修文都能這麼龜速我自己也沒想到otz w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