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 137 章(1 / 2)

行醫在三國 向晚鯉魚瘋 11337 字 4個月前

過了十五,月不成圓,天有小雪。

郝普慢慢登上零陵城頭。

舉袖望去,天際壓著重重烏雲,黯淡的月光似一抹寒霜映在雲頂,細雪被夜風吹得飄搖,落在吳軍肅穆成列的軍隊上,將那一排排的刀戈擦得雪亮。

城下的將軍極有耐心的跨馬等著他。

三千對陣三萬,他沒有優勢。

一個文臣對付武將,更無勝算。

呂蒙還肯按著脾氣等他投降,或許隻是為了避免拖延戰線、耽誤截殺關羽的時間,也或許是因城中皆為老弱,他不願屠戮過重。

但他不會等太久,留給自己決策的時間已不剩多少。

“太守!”

踉蹌腳步踏至背後,傳信的士兵大喘著氣:“關公已經麥城朝臨沮方向後撤,恐怕是準備放棄我們東三郡了!”

“什麼?”郝普的聲音在夜風中顫了一顫,“零陵雖無重兵屯守,但也是沿江要緊關口之一,我們整合兵力拚死一搏未嘗沒有勝算,為何關公如此決絕?”

士兵瑟瑟地看著他:“聽說是糜公望風而降後遞了血書陳情,勸他和我們會師應戰,關公素與糜公不睦,所以……所以也就避開了零陵。”

朔風灌滿衣袍,沉甸甸地拉著郝普的身軀,仿佛稍不留神便會跌下樓去。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城下整師待發的大軍,片刻悲愴湧上心頭。

的確是他用人失策、判斷不當才被呂蒙陸議二人騙過眼耳,否則荊州東三郡何至於一路告破甚至毫無還手之力?就算關羽沒有懷疑到他的頭上,此罪非九死不能抵償。

那士兵看他一頭蒼白的頭發亂飛在宵風中,小心地問:“我們當戰,還是……”

郝普慢慢轉過身。

無數雙眼睛含著絕望緊盯著他。

風中傳來鐵甲摩擦冰冷的聲音,細雪窸窣碾在腳下,他久久地回望滿城燈火,由著夜風吹緊了衣袍。

“太守……”

他知道他們想說什麼。

連關羽都已放棄了他們,抵抗隻會製造無謂的流血,隻要像糜芳一樣放棄掙紮,呂蒙必會善待俘兵和百姓,苟全此身不是什麼難事,頂多被人恥笑。

氣節固然可貴。

成全氣節又要犧牲多少無辜性命?

飛雪彌布雙目,他一步步往前走著:“來人,筆墨。”

……

郝普的降書很快送至城下。

但這並非一封徹底的投名狀,甚至鬥膽對呂蒙提出了三個條件。

一,吳軍不得動兵戈,不得劫掠百姓,不得阻礙蜀人還鄉。

二,請呂蒙在戰後遣返老弱俘軍回到家鄉,令他們能夠安度殘生。

三,他要知道蜀中究竟有無奸細叛徒,渡江真相到底為何。

“一個將敗之人,屁事還挺多。”呂蒙將那降書隨手一擲,闊步走出軍帳。

親兵步步跟上:“那我們……”

呂蒙回首淡淡地道:“讓他開門。”

吳軍的妥協很快有了回音,郝普親自登樓迎客以示誠懇。

城門緩緩拉開。

夜已深。

滿城燈火儘滅。

唯有一行行高低錯落的屋脊積滿初雪,在月下映出冷冷的光。

為保呂蒙此行安穩,李隱舟隨之從軍而行,此刻他跨在馬上,目光左右逡巡一周,不覺皺眉:“零陵竟如此冷清麼?”

淩統則警惕地握緊了槍,低道:“先生自己小心。”

話音剛落。

嗖嗖——數聲嘯鳴破空劃過雪夜!

寂黑而危險的空氣霎時燃起火光,覆雪的高樓中,數枚羽箭急雨般射破視野,襲麵而來!

噔、噔、噔。

也在同一瞬間,數萬吳軍潮水般湧上,亮出藏在鐵甲下的盾牌,攔下伏擊。

隻聽呂蒙揮劍一聲怒號,反攻拉響。

兵戈與火箭在空中一撞,劈裡啪啦擦出滿目電光!

隨著早有防備的調度按計劃展開,兵力占了絕對優勢吳軍很快壓過了敵方的攻勢,以摧枯拉朽之勢清剿完兩側伏兵。

噠噠急促的腳步聲遠遠傳來,李隱舟看見數十精兵突破防線衝上城牆,直奔樓頂的郝普而去。

大風刮起,雪花狂飛。

郝普一襲大氅映於月下,顯出分外伶仃孤寂的身影。

回蕩的嗚鳴繞梁上高樓,他的聲音被驟起的狂風拉扯得幾乎破碎,卻依舊洪亮地傳來——

“哈哈哈,老夫早知棄義之人必背信,吳狗的承諾不過是笑話罷了!汝等小兒,就陪老夫守在這零陵城吧!”

此言一出,李隱舟下意識地轉眼西看,遙見零陵碼頭火光霎時衝起、狼煙如柱,幾乎照亮半角天空!

看來是郝普早留了一手,若沒能成功伏擊,就以戰火為號,要焚路斷橋將他們攔在此處。

“郝公——!!”

一聲淒厲的嘶吼的將他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遠遠地,隻見城頭那道薄瘦的身影正往樓下急墜,本披在身上的大氅從他肩頭分離,撲在風中,遮住雪月。

天地一暗。

城牆上的士兵慢慢止住了步伐,弓箭與兵戈同時停下,一片嗚咽的風聲中,零陵的守兵驟地失聲痛哭。

咚。

郝普幾乎可以聽見墜地的同時,這具老邁的身軀被摔得粉碎。殘留的生命跟著飛濺的鮮血急速地流出身體,模糊的理智脫離了痛苦,靜靜俯瞰眼前紛飛的戰火——

鮮血融去薄雪,露出原本青黑色的石板,在那熊熊烈火的照耀下,潮濕模糊地折射出兵戈上一道道凜冽的寒光。

不過眨眼功夫,吳軍已占領了整個零陵。

漂浮的視野中,他看見一道單薄的身影踏過染血的雪泥,走向他的將死的肉/身,靠近那雙不肯瞑目的雙眼。

那帶著冰雪的聲音落在耳畔,在一片悲愴的哭聲中格外清晰、平靜:“蜀軍中沒有叛徒,但你的目的也絕不會達到。”

不重要了,他很想回答這位仁慈的敵人,但顫抖的喉嚨已發不出一絲聲音,唯有心底回響著最後的信念——

此身積弱,他不能踐行太守二字賦予的責任,守下此城。

但終可如一位太守般殉城。

……

鮮血順著薄薄的積雪蔓延在腳下,李隱舟搭在郝普頸上的手慢慢往上,將他含笑的眼蓋上。

窸窣的腳步在身後停下:“不忍心?”

李隱舟起身:“如果今日是我們大意失敗了,這一幕就會發生在江東,沒什麼可不忍心的。”

勝者生存,這是戰爭的法則,沒有碰撞就不會孕育出新的時代。

在這亂世之中,他見過太多的郝普,那些熟悉的身影一道道閃過眼前,如山高大,如水闊達,在扭曲的夜空中靜靜轉身,轉瞬再度沒入熊熊火光中。

淩統很意外他的回答似的,半晌靜默不語,直到他擦肩而過,才歎道:“郝公烈節,看來我們注定要和關羽在臨沮決戰。”

李隱舟腳步頓下,遙看天光破曉,天地間漆黑的一線在狼煙間慢慢明亮起來。

隨風一股股熱潮襲麵而來,他搭下眼簾,淡淡地道:“那也得看關羽能不能順利抵達臨沮了。”

……

渡口的火光燒了整整一宿,遠近數百裡的天穹映染通紅。這不同尋常的大火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直至三日後,郝普死守殉城的消息傳至蜀軍大營。

關羽目光爍動不定,神情複雜地回看零陵方向,終是大歎一聲:“孤不信子太,而子太以身救孤,終是孤辜負了子太,也辜負了零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