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 145 章(2 / 2)

劍門關內,春雷一滾,絲雨如愁地沾上蓑衣,濺起濛濛的輕煙,又哀怨地籠在人的眉間。

劉備坐於太子劉禪的病榻旁,見病中少年雙頰緋紅,整個人已燒得形銷骨立,無數膿瘡擠滿在凸起的顴骨旁,使之渾沒有半點少年的生氣,連半點舊日的模樣也看不出來了。

他不由深皺了眉,目光冷沉地落在這個唯一的繼承人身上。

對於劉禪,他實在寄予厚望,卻不想蒼天無眼,令他蒙受這樣的病痛。關羽的死已令他痛徹心扉,若親子再有個三長兩短,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向青天,不折不怨。

麋照消息先行,已“請”來了李隱舟,正在一路渡江南下,這倒是算是連日陰雨中難得的好消息。

緊隨其後的,便是魏大臣司馬懿刺殺安鄉侯曹植未果的消息。

一次兵臨相府做出血洗之姿,一次是尾隨其行意欲痛下殺手,新舊兩筆賬一起算,就算是魏帝曹丕也不能一味偏私了。

令人玩味的是,曹丕雖因此不得不剝了司馬懿督軍的官職,將此職暫時安給父親的養子曹真,卻將司馬懿又升任為尚書右仆射,加任侍中,將他本已近乎一人之下的地位又拔高了一籌。

劉備有些壓抑的目光轉向身側:“軍師如何看?”

諸葛亮已年近四十,清臒的臉上已見得絲縷皺紋,但仍比劉備年輕太多。此刻他也將視線落在了魏地的來信上,坦然隨意地微微搖頭。

“昔年江陵戰後,孫權也曾提周郎為偏將軍,卻未給他都督的實權,魏帝此舉,不過效仿前人耳。”

明升暗遷不過古來帝王用慣的路數,找了個簍子將兵權一削,即便聰明如司馬懿,恐怕短時期之內難以翻身了。

劉備不置可否地:“可周郎很快就被複用。”

諸葛亮從容地頷首:“那是因為吳乏人可用,魯肅固然精明老道,但其籌謀終歸不對孫權的胃口,唯有銳意進取的周郎深合其意。而今曹丕初立為帝,恐怕正欲安心休養,司馬懿這樣目光遠大的人不是他想要的,更不一定能被他掌控。所以他選擇了曹真,曹真,畢竟算是曹家人。”

再厲害的棋子,不受桎梏便隻能成為權柄下的威脅。

不管曹丕如何掩飾用心,此舉的目的已經昭然若揭。

劉備更在意的是,揭發者正是曹植本人,而這位仁義的安鄉侯素來沒有這樣的心計,更不見得有如此氣魄,此刻竟能精準果決地痛擊敵手七寸關要,少不得有高人在其背後指點劃策。

令司馬懿吃了這個啞巴虧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麋照的信上未提及此事。

但偏是在李隱舟出現在魏的關頭,他並不信有如此巧合。

目光沉沉落下,穿過那密縫的竹簡,劉備看見自己的親子在病中痛苦地揪著眉,他素來有些嫌棄這孩子的蠢笨,如今卻莫名地有些心揪——若是他聰明一點,清醒一些,能說出痛在何處病起何方,或許那一派蜀中的巫醫也能有用武之地,不至於病入膏肓,令他不得不著人搜尋隱匿民間多年的李隱舟。

“陛下勿憂。”諸葛亮低低勸慰,“昔年曹操身患頑疾,在他手中都能延壽十餘年,想來那李先生是有些辦法的,太子必將逢凶化吉。”

想起與自己廝殺半生的老對手,劉備也不免地撫了撫額,神情更顯傷懷:“你一說,孤又想起昔年二弟在曹營之中,無論曹操如何威逼利誘都不肯為之效力,不知他們在九泉相逢,是否會論起孤這個孤家寡人。”

說到傷心處,他混濁泛黃的眼膜微微爍動:“……還好,孤還有三弟,他在閬中整兵,不知過得怎樣。”

諸葛亮靜靜聽著,並不插嘴多言。

此刻的劉備隻不過需要一個沉默的聽眾,無人能插足他們三兄弟起於微時的深切感情。

即便是他。

劉備略感傷片刻,迅速地收拾起心懷,眼神在侵昏的暮光中逐漸冷沉下來:“呂蒙殺了二弟,孤便要整個吳地為他陪葬!”

直到這一刻,諸葛亮才平靜地開口:“陛下,吳已占據長江防線,我們又痛失關羽將軍,一時之間恐無人能替,不如留待後日。”

簡單一席話,暗藏玄妙。

若單單勸劉備因戰局放棄伐吳,未免會拂了這位帝王的臉麵,一句“無人能替”已將關羽鼓吹到了極點,又全了劉備對弟弟的悼念,又給了他一個十分合宜的台階下,幾乎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

劉備感受到這位伴隨多年的軍師言語中的溫存與謹慎,一時也軟了心坎:“孔明所言極是,是孤老糊塗了,還是繼續整軍,蓄勢以發吧。”

諸葛亮道:“是。”

君臣二人的一席話剛談到儘頭,遙遙便聽得一陣灑脫不羈的腳步聲漫至殿外。

“陛下,臣領命回來了!”

少年清朗的聲音穿過長殿,回著鳴音。

劉備不由得蹙眉:“沒有規矩,該當令他從祖母多加管教。”

諸葛亮緩然一笑:“自古英豪出少年,陛下該高興麋夫人能有這樣的孫輩。”

這話隱約又點醒了劉備糜芳臨陣背叛、失了江陵一事,隻礙著伴隨多年的麋夫人及其背後家族,他才不得不容此人逍遙活著。

這麋照倒是個可用之材。

此刻他已顧不得麋家的破爛賬,將手一揮:“傳。”

一摞聲尖銳的聲音回蕩在重重殿宇中,有些晦暗的視野中,那道熟悉的聲音慢慢步來,規矩地停在了他麵前三丈開。

隔了冥冥薄暮,他已看不清此人麵目,但那黯淡中的一雙眼,仍明亮得一如往昔。

劉備靜靜地看他一眼,勾起一個頗親切的笑容:“許久不見了,李先生。”

而李隱舟目光從他肩頭擦過,平和的眼神驟地沉下,竟是無視劉備的寒暄客套,徑直朝著他的背後走去。

兩側持鐵戟的士兵立即作勢要攔。

劉備眼神一暗,揮手令他們退下。

李隱舟的指腹已搭在了劉禪枯瘦如竹的手腕上,隻覺指下脈搏隱然一躍,尺關處如一顆明星獨起,心頭也跟著不詳地一跳,臉色分明地變化了一瞬。

他就這樣久久半跪在劉禪的病榻前,許久不語。

麋照明眼見著了他的神情,一伸手將他的手腕扼住:“怎麼了,快說!”

“麋照!”

劉備喝令一聲,強壓著滿心的急切,冷冷瞥向李隱舟:“太子如何?”

李隱舟從麋照不甘不願鬆下的拳頭中抽出手來,目光複雜地落在榻上這個安靜忍耐的少年身上。

十餘年不見,那個傻傻的、乖巧的孩子,已不複當初的活力,幾乎病入膏肓。

他搭下眼簾,難掩遺憾之意:“太子所患,恐怕是血症。”

也即,白血病。

平平的語調,卻在眾人克製的眼中掀起陣陣波瀾。

幾乎是同一個刹那,劉備險些拍案而起:“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