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禪能如此快地清醒過來,都要歸功於額外添加的那味牛黃。
在傳統中醫認識中,牛黃更多用於清熱解毒,而張機與李隱舟數十年行醫,發現其有良好的促醒作用,是故用於劉禪身上,果然收得一舉兩得的成效。
病火稍退的少年瞧著委實有些淒慘,縱使精湯細米地養著也瘦出一身硌人的骨頭,也是皇家的富足安逸才能強行續命,換了普通人家早已留不住了。
李隱舟略寬慰兩句,末了道:“良藥苦口利於病,今後的日子會比以前更艱難。”
毒即是藥,藥即是毒。
這方子李隱舟三十餘年來也隻用了兩次,第一次是用以罹患腦瘤的曹操,出乎預期地為其延續了十餘年壽命,而這輪歲月的每一天都未嘗不是一種比死更厲害的煎熬;這一次用在白血病的劉禪身上,則尚且有轉歸為安的可能,隻是要捱的苦厄不會比他的前輩少半點。
此難之後,還有數十年踽踽孤獨的長途等待著眼前對一切懵懂無知的劉禪。
後人常以刻薄的目光看待這個略顯平庸的孩子,但李隱舟知道病邪壓不垮的少年,終有他自己微茫而堅韌的勇氣去麵對更殘酷的宿命。
十四歲的劉禪尚未理解這話的深意,對方眼中的肅重與也超出了認識的範圍,然而下一刻便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我一定好好喝藥。”
少年眼中的決心是極認真的,哪怕隻是這樣一件小事。
諸葛喬倒是鬆了一口氣:“能醒過來就是上蒼護佑了,李先生果然妙手回春!殿下的病好起來,也能暫且撫慰皇上的哀悼之心吧。”
長江防線已收入吳軍之手,此刻東征本就不是上策,劉備的怒討多少有些意氣用事的成分,若劉禪能在李隱舟手上轉危為安,蓄勢待戰的雙方各有一個台階下,也能暫且放下恩仇、休養生息。
諸葛喬倒是如其父秉性,事其主則謀其事,一心為劉家打算著百年。
李隱舟不覺得此事能如此簡單地揭過,卻也隻道:“血症凶險,還有熬的時候,有勞少主。”
寒暄數句,再複診過脈,李隱舟也不打算繼續打擾劉禪休息,收了藥箱便起身告退。
劉禪卻是有些艱難地牽開了被角。
病中雪白纖細的手隔空搭上李隱舟的長袖,一條顏色黯淡的紅繩醒目地掛在指節上頭,顯然是剛解下來的。
紅繩下懸一枚精致小巧的鈴鐺,一碰間撞出清脆的響聲。
李隱舟接過格外眼熟的鈴鐺,一時有些怔住:“太子怎麼會得到此物?”
劉禪似乎有些累了,動作後細喘了片刻。諸葛喬侍讀多年,已摸透他的心事,這一刻也露出會意的笑容:“這是漢中富商進來的小玩意,說是江東甘興霸借物抵來的憑借,不過皇上素來以德服人,自不願做這些人情買賣,索性便賞給太子玩了。想是先生合乎太子眼緣,借此物聊表感懷之情。”
倒真是諸葛亮一手調/教出來的人才,言談利落而有分寸。
李隱舟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劉禪小時候稚嫩傻氣的麵孔,想來少年心懷單純如此,心念的鈴鐺便作最誠摯的謝禮。
自己和淩統的一樁賭局還未見勝負,卻被自己陰差陽錯得了先手,這倒有趣。
李隱舟不假客套,大方地收下了這份禮物。
劉禪虛脫地緩過氣息,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小鹿似的眼睛有些怯懦、又有些渴望地盯著李隱舟:“先生,我想去廬江看看。”
李隱舟舉起的步伐一頓。
廬江近年才歇下戰火,想來劉備也不可能放任太子離開蜀中,如今劉禪病重、兩國交惡,無論從哪種角度看來,江東對其都是防不勝防的危境。
少年此刻提出這樣的心願,自然不是為了貪圖玩樂。
搭在鈴鐺上的指腹輕輕下擦,劃過那古舊殘缺的邊緣,李隱舟心頭越發打定了主意,便轉身俯下臉來,僅如舊時對劉禪的承諾時一般,和緩地、篤定地道:“廬江的風鈴很動人,少主一定能有見到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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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三月。
蜀國風光,不比北原遼闊壯美,也不似水鄉溫柔繾綣,卻獨占了天地間三分靈動秀美之氣。一經夏雨潑洗,環抱的群山蒼翠欲滴,綿延起伏的峭嶺出雲撥霧,若隱若現的山尖挑一抹赤色的朝陽,將渺渺的晨嵐染上萬丈金光。
作為劉備漢中帝國中心的成都也在蘇醒的塵音中漸漸喧囂起來,哼著腔調起伏的山歌,街上行人踏著悠閒碎步展開一日的營生。
劉禪用藥算來已有百來天,在這一日終算是有了好轉,少年臉上紅腫疥瘡褪去,露出原本清秀乖巧的麵孔,也終能離開病榻,在攙扶下略走上兩步。
這一好消息無不令人振奮。
陪在一旁的諸葛喬卻是明顯瘦了一圈,衣不解帶地侍疾三月,人都憔悴了不少,就連一貫對他不算高看的劉備也少不得有些動容,托著他的手親自送他離宮回府。
相府距皇宮不遠,離市井不太近,左右不過十裡路。劉備客氣地將人送出了宮門,便心情大好地擺駕回朝了。
卻也就是這慣常來去的十裡路,今日偏有些不尋常的靜謐。
諸葛喬警惕地勒住韁繩,□□駿馬似察覺到了什麼,有些煩躁不安地噴著鼻息。
也就是這一刹那,四方草叢中,數十帶刀的緇衣客驀地殺出。
雪亮的刀尖直逼馬上的諸葛喬!
“少主!”
隨行的侍從驚呼一聲,當即拔刀,掩護著文弱的諸葛喬向相府逃去。
……
諸葛喬遇襲一事很快傳至宮中。
年輕氣盛的麋照更是直闖宮廷,拖著李隱舟的衣袖便往外疾走,神色陰沉若積雨的雲:“伯鬆雖未受傷,卻在驚懼中不慎落馬,恐內傷深重,煩請先生走一趟了。”
嘴上雖說著煩請,手上的力氣卻半點不饒人,一路扣著李隱舟的手腕將人生拉硬扯到了偏殿。
諸葛喬的侍從還算機敏,拚死殺出一條血路後轉頭返回了戒備森嚴的皇宮,一邊將此事層層呈報給劉備,一邊先知會了與少主較好的少將軍。
麋照果然脾氣耿直,提槍便走,直截了當將李隱舟“請”到奄奄一息的諸葛喬麵前,一槍掃開了麵有難色的禦醫們。
榻上的少年神情痛楚,艱難地細喘,唇色卻是肉眼可見地漸顯紺青。
人命關天,李隱舟顧不得斥責麋照的出格行徑,長袖一挽,搭上諸葛喬的脈弦。
周遭被麋照暴戾一槍撥開的數位禦醫麵麵相覷,無措的眼神中也帶了點不被看重的不甘——憑他什麼大羅神仙,難不成樣樣都比他們這些老手更強?這諸葛少主明擺著受了內傷,左右不過是用藥賭命,還有什麼差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