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1 / 2)

諸葛亮出現在這裡,著實有些出乎麋照的意料。

為了伐吳一事丞相已目不交睫地忙碌了許久,如今總算是塵埃落定,也該收手歇一陣了。

他順著袖袍間的日照扭過頭。

丞相是孤身而來。

積年不變的舊氅壓身,越發顯出清臒骨骼,瘦如鬆竹。那紋絲不亂的高髻服帖壓在下綸巾下,鬢角已染上霜白。

明明是這樣規行矩步、毫厘不僭的一個人,陛下為何要防著他?

麋照目光落在後頭,拇指按動,慢慢收了槍。

把所有的不忿都遷怒到李隱舟身上不算是君子作風,他心知肚明。

挑撥歸挑撥,君臣之間若真無一絲罅隙,誰又能撬動分毫?

仿佛聽見少年心頭一席小聲的嘀咕,諸葛亮深靜溫和的眼微搭下,朝他寬和一笑:“孤來接伯鬆回府,你徹夜未歸,府上也該等得焦急了。”

麋照怔一怔,這才想起他無召長留宮中終不合禮數。

眼下劉禪和諸葛喬都已脫險,又有丞相親自來接,麋照料想這李先生不能再興風作浪,吃人似的冷著臉瞥他一臉,提槍便闊步走去了。

小閻王一走,諸葛亮道:“伯鬆好些了麼?”

其實他一來一去間也不過半日的功夫,病榻上的少年又能好到哪裡去。李隱舟打量著他,那平靜隨和的神情並未變過,像是在水滴石穿的年歲中習慣了中傷的滋味,在任何時候都不驚以波瀾。

可在諸葛喬的病榻前,他從容的身影掩在光中,顯得那麼瘦削而薄弱。

這一刻他不太像那個無所不能的智者,反有些世間凡人的庸俗。

李隱舟很想勸慰兩句,然而想了想,隻將搭脈在諸葛喬的腕上,垂眸細思片刻,淡道:“少主氣息勻穩,很快便會醒來,丞相可稍事歇息,待日落後某替少主縫合傷口,再回府上療養不遲。”

劉備金口已開,一時半會也不會輕易變動,如今宮內算是個安全的地方。

諸葛亮側身坐在了少年的榻前,伸手將他的手腕握住,放心般笑了笑:“先生見笑了。孤膝下無子,兄長將自己的孩子交給孤撫養,孤一開始並不答應,政務都忙不過來了,哪有時間教養孩子呢。”

何況以子為質,時刻都有被遷怒的危險,今日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但養著養著,卻也養出了感情,無法割舍。

諸葛亮頓了一頓,低道:“昨夜,多謝先生出手相助,否則孤真不知以後如何麵對兄長了。”

李隱舟的那點算計,想必是瞞不過諸葛亮的眼耳,此刻聽他認真而低緩的聲音,不知怎的,李隱舟忽想起了師傅在的時候,心頭有些泛酸。

人活於世,誰又能免俗?

諸葛亮未必棋輸一著,他是智者,但非聖人,也有人倫之常,放不下骨肉親情。

李隱舟低道:“丞相不怪某?”

“沒有你,伯鬆便隻能死。”諸葛亮展著養子的手,拿錦帕擦去他掌心的細汗,語氣平淡,輕輕地道,“何況陛下忌憚孤也非一日兩日,伯鬆是無辜之人,不該成為孤攬權的祭品。”

他說得這樣透徹,李隱舟不由一愕,忍不住問:“丞相不怨陛下?”

諸葛亮在膝上慢慢地搭著錦帕,抬首看他,反問:“昔日周郎攻下江陵,吳主令其長駐南郡,周郎又是否有過怨言呢?”

當年孫權令周瑜駐兵留守,一為戰後修養,二也為重新布置防線,牽製周瑜的兵權。

自赤壁戰後,李隱舟沒有見過周瑜。

但從那時張機轉告的表情,他知道公瑾應是無怨無悔。

一將功成萬骨枯,而一個帝王更注定要踩著無數棋子上位。能做帝王的人,生來便要無情,便要寡義,又要手不染血足不沾塵,以孤獨之身,度人間百年。

世人看諸葛,常讚其忠誠,歎其癡傻,分明懷帝王之才,卻終無取代之心。可這一刻李隱舟明白,諸葛亮隻能為相,為臣,為人手中棋子,而終不可能取代劉氏。

太看中情義的人,注定做不了皇帝。

和風掠過窗外竹林,引來瀟瀟落葉拍窗。一片極靜極深的沉默中,李隱舟想起了什麼,忽也一笑:“所以丞相要請兵東征。”

若成,諸葛亮親自領軍出征,或許還能以一身才智積極應變,挽住狂瀾。

若不成,他已將野心與膽量示於天下悠悠,便可替劉備洗去涼薄猜忌的惡名。

諸葛亮隻用那錦帕擦著少年蒼白濡濕的臉頰,表情淡如止水:“或許,這場仗早就該打了。”

李隱舟並不清楚他這個“早”,指的是呂蒙白衣渡江時,還是更早之前湘水分治之前,但數年的往來糾纏,兩國之間的恩怨早已不是個人的力量可以分解。

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過去種種,唯有令一場大火燃儘,焦土之上,終將迎來新的時代。

輕風吹斜了竹梢,無數閃動的光點投在諸葛喬蒼白的臉上,少年眉心在不住地照射中微微抽動,終於用力地掀開了眼皮,用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眼神看著對坐不語的二人。

諸葛亮的手微微一停。

“父親……”諸葛喬急著想要起身,被李隱舟眼疾手快地按下。

他穩聲道:“少主胸中尚存竹管,暫時不可動作。”

臨時用的竹管比不得現代化的引流管柔軟堅韌,為保安全,李隱舟決定先對其拔管封腔。

這次加用了華佗改良的麻醉藥劑,拔管過程異常順利。

李隱舟慢慢舒開一口氣。

諸葛喬下巴抵著頸窩,擰著眼看著胸側染血的傷口,心頭仍有餘悸,想到突然殺出的黑衣人,不由又有些急切:“父親,襲擊的人恐怕不是吳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