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之魂隻能算是人死去之前留下的殘魂怨念,並不是真正完整的魂魄。
因此,哪怕這新娘稍稍有些神智,也無法與兩人完全自如地交流。
晏危樓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自己溫柔可親的微笑換來的是畏縮恐懼,而宿星寒冷麵嚴肅的警告卻得到了對方的親近。畢竟執念之魂腦子不好使嘛!
他對此表示諒解,笑容更燦爛了。
於是,生生被嚇得越來越神智靈動的新娘執念,在晏危樓溫柔含笑的目光中,一個字一個字將所知的一切都吐露了出來。儘管並不多。
首先,此地正如晏危樓二人先前推測,有著諸多執念之魂盤踞,這些執念之魂都是死前怨念纏身,至死也無法開解,心中記掛的那些事便反複循環,組成了無窮無儘的幻境。
一旦有活人進入天中禁地,首先就會接觸到天地間飄蕩的無窮執念,直接被拖入循環往複的幻境中。哪怕能開解一部分執念之魂,時日長久下去,也遲早要被源源不斷的幻境擊垮,最終徹底深陷其中,再也不得出去。
而這還不是他們故意的。
隻是天中禁地環境特殊,在外界便會直接消散的殘魂怨念在這裡幾乎凝成了實質。毫無防備進來的人立刻就會中招。
其次,這位新娘真正的死因是大婚當日被土匪劫道,慘遭橫死。因為土匪背後有人指使,包括新娘在內,送親隊伍的人一個也沒有被放過。
“……不是惡霸搶親?”得知真相,晏危樓小小驚愕了一下,“現在的土匪這麼沒有職業道德的嗎?既不劫財,也不劫色,居然客串起殺手的行當了?”
……話說,為什麼他一出現在這個幻境劇本中,看見花轎時第一反應就是惡霸搶親,並且還付諸了行動呢?
晏危樓下意識看了宿星寒一眼。
……嗯,藍顏禍水啊。推斷錯誤不能怪他,就怪明光長得太過分了,如此國色在前,土匪居然不劫色隻殺人的話,那還是個正常人嗎?怕不是眼瞎。
要是一開始出場的就是這位新娘本人,就不會這樣嚴重地誤導他了。
宿星寒可不知道,某人居然將自己的失誤責任推卸到了他身上,讓他暗中背了一口藍顏禍水的鍋。
不過,看著晏危樓錯愕的表情,又想著他之前信誓旦旦的一連串推測,大概猜出他此時鬱悶尷尬的心情,宿星寒雙眸中不由泄出了一絲笑意。
他貼心地轉移話題,問出了一個剛才就記掛在心的困惑:“之前的幻境都是一個人,這一次怎麼會將我們兩個人一並挪進來?若是離開這幻境,被其他執念之魂找上,我們會不會又分散了?”
晏危樓也略微提起了心。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若是兩人再度被分開,恐怕還得花費許多時間在找人的路上,又不知天中禁地中還有哪些未知的風險,還是一起麵對更簡單些。
他將目光看向坐在花轎中的“新娘”。
被晏危樓淡淡的目光注視著,就像是被一柄飲血的刀頂到了脖子上,刀鋒上森然的寒氣便足以讓人亡魂大冒。
“不、不,是……是我……”
這一個字又一個字艱難地吐出來,實在讓人聽不懂她的意思。宿星寒卻能瞬間理解並翻譯:“沒有彆的原因,因為她本就是特殊的,是她自己將我們一並拉入了同一幻境中。”
至於原因?自然是羨慕嫉妒恨了。
原來這執念之魂之所以如此頑固不散,並非隻是單單在成親途中被殺這麼簡單,真正讓其怨念深重的原因在於,背後請山匪出手的人就是她即將成親的夫君——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女方家中還對其有大恩,但這世上最不缺一朝得勢便忘恩負義的人,隻是這新郎比其他人更狠毒也更聰明一些。
他不但要毀掉這樁對自己無益的婚事,還不想主動退婚給自己的名聲抹上任何汙點,便暗中收買山匪出手,事後他還能以為亡妻守孝的名義暫時不婚,塑造深情人設,等待一樁更有利可圖的婚事出現前,做到名聲完美無缺。
而新娘在臨死之前得知了真相,自然怨恨難平,怨氣久久不散。
她執念所在根本不是順利成親,而是已經偏激到見不得任何有情之人。隻要看見,就一心想要將之拆散。
若是兩人沒將這執念之魂揪出來,估計在幻境中嘗試多少次都無法將之開解。畢竟,宿星寒與晏危樓之間最普通的互動,對其而言,都是一次次暴擊傷害,隻會刺激這幻境不斷往複循環。
“我算是明白了為什麼人還沒死幻境就要重來了……”晏危樓無奈地搖搖頭。
……敢情方才是他搶親的舉動刺激到了這個神誌不清的執念之魂?
他避過了“為什麼這執念之魂一眼認定兩人有貓膩”之類的危險話題,宿星寒也好似心有默契似的衝他淡淡一笑。
就在此時,兩人麵前的緋紅花轎驟然間熊熊燃燒起來,方才還安安靜靜縮在其中的新娘一下子抬起頭,漆黑不見眼白的雙眸中流露出了無窮的惡意。
她緋紅嫁衣上的金絲鳳凰在火焰中飛舞,漆黑染血的長發無風自動,身形漂浮而起,體內無窮的怨念爆發開來。
漫天黑霧化作大網向兩人籠罩而來。
昏暗的天幕低低垂下,這片灰白的幻境世界好似被人引動,整片天地猛然坍塌收縮,向著中間的兩人壓迫而來。
執念之魂本就不是殘魂怨念所化,哪怕被晏危樓嚇得清醒了一些,此時經二人反複刺激,那一腔怨念又再次被引發,一下子進入了失控狀態,失去了清醒的理智,隻知道不顧一切消滅眼前之人。
晏危樓神情平淡,森白色的天淵劫火倏然飛出,熊熊火焰點燃了周遭的一切。
宿星寒更是第一時間出手,清冷如霜的眸子裡現出一縷幽寒冷光。
下一瞬,他身姿飄渺一現,宛如天際的雲煙一瞥,整個人便已靠近了熊熊燃燒的花轎,修長而蒼白的手穿透了新娘的心口,顯出前所未有的利落與冷酷。
整片幻境都在森白色火焰的灼燒中破滅,灰白色的天地如同被火焰點燃的紙片,一點一點化作飛灰。
執念之魂的身形漸漸變得虛幻而透明。
宿星寒收回手,掌心中浮現出一團虛幻朦朧的光芒。色澤輝映,光芒交織,看上去極為不真實。
“這就是幻境的鑰匙。”
他將手中這團光芒捧至晏危樓麵前,唇角微彎,一雙明眸漆黑純澈,看上去又無辜又乖巧。仿佛剛才那凶殘又冷酷的一麵,隻是晏危樓的幻覺。
“……”
晏危樓沉默一瞬。倒沒有為宿星寒方才表現出來的冷酷利落而震驚,隻是很想問一句:“……你為什麼這麼熟練啊?”
這暴起出手,直衝心口,奪得幻境鑰匙的一套操作,真是流暢而自然。之前究竟是做過多少遍啊?
就連晏危樓都不知道,幻境還有這樣的破解方法。
他本以為隻有自己是靠莽過來的,宿星寒一向溫柔可愛、善解人意,應當不至於像他那樣粗暴,該是一個個耐心開解了那些執念之魂,這才通過幻境。
要不然,之前宿星寒舉例的那個吝嗇鬼的幻境,若不是一次次試探,他又是怎麼知道關鍵在於腳邊的一錠銀子呢?
聽他深入淺出分析時,晏危樓還覺得很有道理呢。與之相比,自己簡單粗暴物理度化的做法就顯得莫得頭腦,也莫得文化,實在應該自慚形穢。
現在看來,事實似乎與晏危樓的想象有很大差距啊。
破開幻境,還有另一種操作——直接將背後的執念之魂揪了出來,威脅恐嚇,自然而然就洞悉了整個幻境的秘密。
宿星寒被他的眼神看得微窘,像是被發現了小秘密一樣,眼神躲閃了一下,有點尷尬地輕咳了一聲:
“其實我也不擅長開解執念,不過我對幻術有些造詣……”
被關在小黑屋裡不會開鎖不要緊,隻要砸開門鎖就好了。而執念之魂身上的某些東西,就是砸開門鎖的關鍵。
隻要將執念之魂先引出來,就能解決整個幻境。宿星寒就是這麼一路砸鎖撬門走過來的。
晏危樓還能說什麼呢?隻能給他喊666:“明光真是觀察細致入微,這樣的破局方法都能找出來。”
被他一誇,宿星寒躲閃的眸子又恢複了淡然,溢出了淡淡歡喜的笑意。
他將手心中那團流光溢彩的光芒往晏危樓眼前又送了送:“我們一起同時破境,或許之後就不會分散了。”
“好。”
晏危樓應了一聲,一隻手探入他柔軟而微涼的掌心。虛幻朦朧的光輝在兩人手掌間蕩漾,映照在兩雙對視的眸子中。
光輝從兩人掌心中開始向四周彌漫,漸漸吞沒了整片天地,天地翻覆,周圍陷入了混沌與黑暗。
……
這一次,當晏危樓再次蘇醒時,出現在一間漆黑潮濕又逼仄的牢房中。昏暗的長廊上有點點火光從外麵照進來,鼻息間還能聞見枯木腐朽的氣息。
“明光?”他左右環顧一圈,沒有發現宿星寒的存在,暗自揣測,“是在其他牢房,還是根本沒有進入同一個幻境裡……不對,這不太像是幻境。”
晏危樓凝視著牢房的牆壁,每一塊青磚上的紋路都真實而細膩,就連上麵那些帶著血跡的留字都半天不假。與之前的那些幻境相比,這個牢房給他的感覺像是兩款不同的遊戲。在畫質、清晰度、真實感上麵,都壓爆了前者。
就在此時,緊鄰隔壁的牆麵傳來了“篤篤篤”幾道敲擊聲,晏危樓立刻將方才的疑惑拋之腦後,略帶驚喜地靠近過去:“明光,是你嗎?”
“不,道友誤會了。”
一道陌生而年輕的男聲低低傳了過來,因為隔著一堵牆壁,顯得不是太清晰。
“在下並非道友要找的人。”
晏危樓拂去心頭瞬間掠起的淡淡失望,立刻意識到這還是第一次在幻境中遇到神智清醒可交流的人,當即抓住機會:“你是?”
那邊沉默片刻後,傳來年輕人虛弱卻禮貌的聲音:“在下原道一,景泰八年六月誤入此方地界,不知如今外界過去了多久?是何年何月?”
“太上道門道子原道一?”晏危樓立刻來了興趣,“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天中禁地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外麵那層封印結界就足夠讓生人止步,單單隻是一句“誤入”恐怕說不通吧。
結合對方前世的遭遇,晏危樓輕易便猜出了真相,毫不客氣地揭穿:“誤入?是被人逼入此地才對吧?”
前世這位道子不就是被齊鴻羽暗算,隻不過不是死在天中禁地,而是在屍骨林附近,之後屍體還被不清楚內情的陰魁門弟子煉作屍魁,直接引發了太上道門與陰魁門的大戰。
晏危樓與其素未逢麵,但見到這個曾經比自己還慘的人物,難得並不反感。
被晏危樓直言揭穿,原道一養氣功夫很足,平靜的語調沒有多少變化:“師門醜事,讓道友見笑了。不過道友又是如何知曉的?莫非那人已經暴露了?”
“恐怕沒有,興許將來還有機會繼承你的道子之位呢。”晏危樓淡淡道,“現在是九月,距離你失蹤不過三個月,消息在江湖上還沒有傳開,除了太上道門,其他人還什麼都不清楚。”
說到這裡,他語調一轉:“哦,對了,前些天太上道門一反往常低調作態,與另外兩大聖地合作一同對付北鬥魔宮,也不知道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晏危樓的語氣之中透出種種暗示,讓原道一不覺攥緊了手指,心中暗忖:“宗門師長一向不理俗事,一心上探天道,怎會突然熱衷於除魔衛道?莫非真是被人誤導,以為北鬥魔宮暗中害我……”
晏危樓可不是隨口亂說。
想一想渡九幽突然到處發瘋的那段時間,的確原道一的失蹤吻合。若是齊鴻羽聰明的話,正好將之栽到渡九幽的頭上,而處於發瘋狀態的渡九幽也無法辯解——或許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發瘋的時候乾了些什麼,又殺了哪些人。
一牆之隔,原道一輕輕歎了一口氣,空明的目光宛如明鏡:“齊師弟,沒想到你心思藏得這般深……”
他轉而望向麵前的牆壁,輕輕敲了一下:“若是在下沒有料錯,道友應當是魔道中人吧?”
晏危樓沒想到他居然這麼敏銳。不過幾句話的功夫,連這都知道了。
轉念又想起原道一的事跡——先天道體,在晏危樓橫空出世前最年輕的入道大宗師,感悟天道法則如同吃飯喝水一般。想來這樣的人總該有些非凡之處。
晏危樓直接承認了,好奇道:“……既知我是魔道中人,你還以道友相稱?”
原道一的聲音越來越虛弱,語氣卻平和而淡泊:“正道魔道由人定義,天道何來正邪?同為求道之人,同道為友,為何不可稱道友?”
晏危樓輕笑一聲,既沒有讚同,也沒有反駁。
這位太上道門的道子倒是沒有傳言中那樣無趣。隻不過,他這話若是傳出去,那無數將他視為年輕一代偶像崇拜的正道少俠,隻怕都要幻滅了。
兩人交流一番,晏危樓放下了幾分戒心,與之互道了姓名,這才問原道一:“既然你早幾個月就進來了,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發現?該如何破解這無窮儘的幻境?”
雖是這樣問,但晏危樓並不對他抱有多大指望。單看原道一之前張口就問何年何月,明顯都快被這幻境弄懵了,連在裡麵耗費了多長時間都不清楚了。
出乎他意料,原道一還真提供了一個晏危樓不知道的情報:“不知道友是否發現,此地比原先那些幻境更真實,身處其間久了,還會有饑餓感……因為這裡是虛實界限之處,突破這一層,就能抵達真正的天中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