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一個一個字認認真真往下看,然而所有的動作和思緒都斷在了第一個字。
沈。
沈嫿予。
沈倪閉上眼,那張看過無數遍的老照片在腦海裡逐漸成型。
與墓碑上那張照片是一樣的眉眼,一樣的五官。
顧老頭沒有認錯,她也沒有。
隻是,名字突然陌生了起來。
有好幾分鐘,沈倪靜蹲著沒動。
雨越下越大,大顆大顆砸在身上,把單衣都打濕了。
她聽見腦子在飛速運轉,一刻都停不下來。
長久沉寂過後,顧老頭跟她說:“回吧。雨大了。”
沈倪回身,瞥見老頭身上那件已經被雨染成深灰的汗衫,點點頭。
她用手背抹了抹落在眼睫上的雨珠,低聲問:“她一直都叫這個名字嗎?”
老頭望過來,眼神帶點疑惑。
“你之前不知道?”
他記性差了,早就忘了沈倪當初來問他時說的是哪個名字。
記憶裡,住在302的女人就叫小姝。怎麼寫,姓甚名誰,記不大清了。
碰上如今住302的小姑娘再問他,是哪個shu。
顧老頭答不上來。
那會兒鄰裡之間,有個能稱呼對方的稱號,就算認識了。
這次沈倪點點頭,沒再說話。
他們回到裡春巷時,全身都濕透了。
回程路雨變大,老頭走不快。
碰到風吹過樹梢,香樟樹葉撲簌簌直響。葉子上積攢的雨水就一個勁地往下傾瀉。
一老一小在雨裡且行且走,看起來格外失魂落魄。
老頭挪著腿往樓道裡走,沈倪獨自上三樓。
剛拐過二樓轉角,她一抬頭,就看到了筆直站在302門口的江以明。
他聽到響動望過來。
樓道的光打白了他半邊臉,另一邊隱在晦暗中,意外顯得陰鬱。
他視線下垂落在她身上,眼底難得被染上情緒。
煩躁,慌張,不耐,漠然,自嘲,所有沈倪能看到的情緒像一張網鋪天蓋地把她兜頭網了起來。
下一刻,那些情緒仿佛幻覺似的悄悄掩去。
沈倪再看時,隻剩無機質的漆黑瞳仁。
他皺眉,一晃眼的工夫已經走到她跟前。
手掌帶著乾燥的溫度拂去雨珠,問她:“去哪了。”
“有點事,跟顧爺爺出去了一趟。”
沈倪還沒理清頭緒,不知道怎麼跟江以明解釋。
可他也沒再問,拉起她往302走:“淋這麼多雨,也不怕生病。”
沈倪哦一聲:“我忘記外麵下雨了。”
她從兜裡掏出鑰匙,打開門。
等進到家裡,一接觸到空調房的冷空氣,她才感覺到單衣濕透了貼在身上有多不舒服。黏黏糊糊,把南方的濕度放大了百倍千倍。
大橘從沙發上爬起來,到她身邊轉了一圈,有點嫌棄。
它不像之前那麼親密,隔著兩塊地磚躺下。
江以明沒搭理大橘,進了門扭頭問她:“毛巾放哪了?”
沈倪拎著濕衣服抖了抖:“洗手台應該有乾淨的。”
腳步聲去了又來,毛巾兜頭落下。
隻不過隔著乾毛巾,還有雙手輕輕揉搓了幾個回合。
沈倪視線都被隔絕了,隻能靠感知來猜測江以明現在的心情。動作似乎是一如既往的溫柔。
直到快把她頭發上的雨珠擦乾了。
他才開口說:“手機沒帶?”
沈倪這才想到出門太急,手機就落在沙發上。
他應該是看到了。
沈倪在毛巾裡邊點點頭:“忘記了。你起來是找我了嗎?”
她話說完才發現自己問的很廢。
當然了,要是沒找她怎麼會一直在302門口。
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沈倪道歉:“對不起哦,我下次出去一定和你說。”
江以明嗯了聲,把毛巾邊緣掀開,露出她的眼睛。
兩人對視了小一會兒,他說:“去換件乾衣服。”
沈倪乖乖進臥室換衣服,在這之前,她順便去沙發上拿了手機。
有兩條未讀消息和一個電話,都是來自江醫生的。
她切出去,搜了下刻在墓碑上的那句英文小字,竟然來自十四行詩。
忽然想到當初舒畫,或者說沈嫿予,她的照片就是從一本詩集裡掉了出來。
沈倪衣服都沒來得及換,轉身去書櫃找十四行詩。
逐字逐句找到對應的章節,果然發現了意外之喜。
之前她從沒注意到,裡麵有些地方有鉛筆字標注。
字跡娟秀,印記很淡。
這一節的詩上,有一個日期,還有個類似於誰的名字的拚音首字母zy。
日期沈倪算熟悉,與她的生日一模一樣。
但是zy是誰,她想了半天沒能從生活中找到對應的人。
她再次把整本詩集翻了一遍,這次翻遍角角落落,真的沒有更多線索了。
衣服換了半小時,期間竟然沒人來催。
沈倪再出去的時候,看到江以明就坐在自家沙發上,大橘趴在他膝蓋上眯眼打盹兒。他的手指就墊在貓下巴上,下頜低垂。
客廳沒開燈,陰雨天的黯淡光線把他的輪廓勾得發虛。
而麵前的茶幾上,一杯薑茶還在嫋嫋冒著熱氣。
聽到她出來,江以明掀了下眼皮:“剛煮的,喝點。”
安靜的屋子裡,他的聲音特彆真實。
可不知道為什麼,沈倪總覺得和江以明在一起的這件事,讓她覺得毫無實感。
好像一眨眼,江醫生還是那個江醫生,並不屬於她一個人。
她盯著他,眼睛都不敢眨。
然後慢吞吞靠過去,抿了口薑茶。
“江醫生。”她喊。
“嗯。”
“你能幫我個忙嗎?”
江以明不會拒絕她,沈倪知道。
果然,在她喝第二口的時候,江以明問:“什麼。”
今天和顧老頭去青山墓園的事,剛剛在臥室裡,她已經理清了思緒。於是開口說:“你能不能幫我查到醫院的就診記錄,很多年前的。”
江以明皺了下眉。
他把職業操守看得很重。如果真讓他幫忙去查個無關的人,沈倪自己都不確定他會怎麼決定。
但她要找的是她的親媽,以前住在302的女人。
所以江以明不會拒絕。
他在某種程度上,能猜全沈倪的小心思。
片刻後,他問:“你生母的?”
“是。我現在有點亂,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但是我突然發現我連她到底是誰都有點搞不清楚了。”沈倪報出自己的出生年月日,說,“我想知道她到底是誰,叫什麼,就這麼簡單。”
江以明知道這裡邊的前因後果與她今天出去的這趟有關。
但如果不是她主動說,他就不會問。
沈倪顯然也知道這一點。
她盤腿坐在地板上,上身前傾靠過去,像大橘一樣用額頭蹭了蹭他的手指:“謝謝你啊,江醫生。”
大橘的地盤受到威脅,不滿地發出一聲咕嚕。
沈倪得寸進尺,把大橘往裡邊擠了擠,整個額頭都蹭進了他的掌心:“謝謝你,男朋友。”
她感覺到眉心被人輕輕彈了一下。
她抬頭時,始作俑者還保持著屈指的動作。
還沒擺出故意裝不高興的臉,就聽他說:“跟誰學的賴皮。”
每個字都不是好話。
但沈倪聽出了獨屬於江醫生的溫柔。
她索性一下子跪坐起身,趴過去抱緊他的腰,把賴皮發揮到了淋漓儘致:“跟大橘學的。”
她有的時候真的像貓,死死黏住江以明。
能感受到被胳膊箍緊了的江醫生有些生硬,腰肌底下暗含一股子力道,脊背又直又僵。都抱了第二次了,他還是不習慣這麼近距離的突然示好。
沈倪鬆開一點力氣,也沒感覺到他在放鬆。
她想去揉揉他緊繃不鬆的肌理。
手指剛有挪動的計劃,就被他抓在了掌心。男人用了點勁兒,聲音暗啞:“哪那麼多小動作。”
哪有什麼小動作。
誰家談戀愛不這樣?
沈倪沒談過,但她會畫啊,她在網上衝浪見多識廣啊。
被擒住的手還在不安分地亂動。
她忽然聽到頭頂傳來一聲警告:“沈倪。”
“……”
沈倪撇撇嘴,好吧。
***
江以明第二天換白班的時候,聯係了檔案室。
二十多年前的就診資料都還在,隻不過當時幾乎都是紙質的,檔案堆積在室內一隅。
幸好鎮子小,患者也少。
沈倪又給了具體的年月日,很大程度上縮小了範圍。
江以明找到產科檔案逐一翻過去。
當天生產的隻有三個人,他很快找到沈倪說的那個。當天無論繳款還是手術登記,記錄的都是同一個名字。
沈嫿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