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沒回京,還是老樣子。
不過這次給了足夠高的禮遇,是陳夢然親自來接的他。
江以明掛斷電話的時候,車子已經駛離車站擁堵路段。
後座與駕駛室拉開隔斷。
此時陳夢然就坐在他左手邊,比起暗示他離開的那會兒,她如今的態度算是天差地彆。
從上車起,她就總把“不用再回去”這話掛在嘴邊。
神態卻一如既往高高在上,像在施舍。
江以明很好地壓住了心底那股煩躁,眼皮微闔:“您沒想著再要一個?”
話音剛落,陳夢然的表情精彩紛呈。
她沒想到江以明有一天會用這種語氣同她說話,這是推到明麵上的奚落。比起貴婦圈那些刀光劍影,江以明這句話更戳在她心口上。
自打江一汀身體出了問題,她何嘗不想再給江家生一個。長子無法繼承家業,她就算冒風險當高齡產婦也要拚一把。
總好過於到頭來所有財產都白白送了小野種。
隻是這麼多年中醫西醫試過來,都沒能成。
於是這件事成了她的心疾,沒人敢當麵說得如此直白。
她心裡的小野種是特例。
在他回來之後,同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充滿尖銳。
但陳夢然現在有求於他,把先前怎麼阻礙他回京的事兒拋到腦後。短暫消化掉尷尬氣氛之後,她儀態端莊地攏了下鬢發:“我這個年紀了,何必呢。你和你大哥都在,就是對江家最大的幫助了。”
是,他確實得在。
他這個養母還真是一點沒變。
江以明靠在頸枕上,眯起眼。
將近一小時的車程,車子回到帝景花園。
他就知道這次回來的禮遇是最高級的。
江以明從車上下來,抄兜站在花園外,眼底滿滿都是自嘲。
陳夢然提著包經過他身旁,“怎麼了?不是到家了?”
“是嗎。”
他聲音壓得太低,陳夢然沒聽清楚,側目:“什麼?”
“沒什麼。”他說,“有點陌生。”
從花園到大廳,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叫他少爺。
就好像他真的是一樣。
江以明抄在兜裡的手撚了撚指腹,努力壓著不耐。
他的父親江誠還沒回來。
陳夢然問他要不要先上樓看看大哥。與其在這兒待著,陪陳夢然演繹虛偽,他還是更情願上樓。
況且,他也想看看,在電話裡說病了的人到底怎麼樣。
江一汀就住在二樓朝南臥室,門開著一條縫。
江以明進去時,家庭醫生剛好出來。
見過幾麵,醫生同樣知道一些事,眼神對上他的時候多了些憐憫。江以明朝他點了下頭,好像絲毫不在意似的,側身進屋。
看到房門關了又開。
江一汀掀起眼皮望過來,滿臉驚喜:“以明,你回來了?”
“嗯。怎麼樣?”
“還行吧,沒之前那麼難受。”他指指頭上濃密的黑發,笑:“假的。”
江一汀說完就猛得咳嗽起來,一聲又一聲,仿佛牽動了肺管,生生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才作罷。
他自己緩了片刻,接過江以明遞過去的水,笑得難看:“一說謊就遭報應了。”
水喝進去兩口,卻沒咽,隻在嘴裡過了一圈。
再吐出來時裡邊有血絲。
江以明拖了張沙發椅在旁邊坐下,問:“尿血沒。”
有一瞬尷尬。
很快江一汀說:“……沒有。”
“還有哪裡痛?”
“胸口痛,每天都像壓著百斤巨石。很酸,很疼。有時候也像有人拿著釘子在往裡鑽,說不出具體哪疼。骨頭一根連著一根,到哪都疼。”江一汀斷斷續續說著症狀,忽然改口:“我是不是沒多少日子了?”
都說人久病成醫。
他自己心裡對病情發展也有數。
江以明沒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隻往後靠了下,說:“我不是回來了麼。”
江一汀:“以明……”
下一句一定是對不起、抱歉之類的。
江以明不想聽,淡淡道:“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江家每個人都知道,江以明的出現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他是快上初中的那會兒,被接回的江家。
他的生母拿了筆巨款,興高采烈把他送進來,捧著他的臉說:“寶貝,你以後要享福了。”
是的。
人人都以為他從沒爹的野種到進入江家,是享福。
而後他看到一張張陌生的臉。坐在沙發主座的是江誠,他的父親。小孩對自己的爸爸總會有種莫名的親近感。明明之前從來沒見過,在跨入江家大門之後,卻會下意識地覺得那是自己在這的依靠。
江以明很普通地對江誠產生了依賴。
可是江誠很奇怪。他的雙眼總是透出嚴厲,唯獨在看到他時,那抹厲色稍減,似乎愧疚更多一點。
江以明最初以為他父親是喜歡他的。
久而久之,他又發現江誠好似不想看到他。偶爾在家遇見,江誠總是皺起眉,找借口避開。
生怕與他對上眼一樣。
大人以為自己藏著很好。
卻低估了小孩的眼睛,他能看到好多東西。
而他的養母陳夢然,在最初見到他的時候,是欣喜的。
那種欣喜同樣不源自於喜歡,而是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