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身形是顧老頭。
沈倪拉了下江以明:“是顧爺爺。”
“嗯。”他點頭。
整個南山鎮除去他們,顧老頭才是來墓園最頻繁的一個。他幾乎每周都要來一兩趟,風雨無阻。
大多數時候還會帶點東西。
就像這趟,他拎著紅色塑料袋。等人走近了,他也發現了沈倪他們倆。
顧老頭招招手:“也在呢。”
“嗯,剛打算回去。”沈倪看他手裡的塑料袋被壓出方框邊緣,問:“顧爺爺,你這拿的什麼?”
“哦,也沒什麼。”顧老頭溝壑縱橫的臉皺成一團,“翻出來的老相冊,帶過來給嬌嬌看看。估計她都不記得了。”
顧老頭穿了件灰白色的老頭衫。
領口皺了,胸前的口袋也變了形。邊緣還彆著一枚打火機。他和沈倪他們好像一樣,又好像不一樣。
他是確確實實隻剩一個人了。
他的生活中不會再突然冒出個人說,他們是家人。
他往墓園裡邊走。
沈倪和江以明在墓園門口,她也不急著去買可樂了。就在小石墩子旁坐下,小腿一晃一晃。
“再等等吧,一會兒順道把顧爺爺帶回去。”
就算她不說。
江以明也是這麼想的。
他們等到太陽偏過正頭頂,才看到顧老頭慢慢悠悠出來。剛才進去時手裡拿著的塑料袋不見了。
他兩手空空,胸口的衣兜還彆著那枚打火機。
人走近了,有股煙熏火燎的味道。
沈倪偷偷看了眼江以明,沒說話。
江以明也沒開口。
倒是顧老頭出來看到他們,閃過一絲驚訝。
隨之泰然:“等我呢?”
“啊。”沈倪點了下頭。
“怎麼不說一聲,我就不花那麼久了。”老頭收起嚴肅麵孔,同他們一道上了車。
這會兒天還熱著。
街道兩旁的香樟樹正是茂盛的時候,樹葉綠油油堆疊在一起。風吹過,撲簌簌直響。
老頭忽然說了一句:“今年冬天,會很冷。”
沈倪至今都不知道顧老頭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什麼表情。他獨自坐在後座,在尚未散去暑熱的夏末說了這麼一句話。
任誰都摸不著頭腦。
這一年冬天來得很快。
從一場雨開始,溫度驟然跳水。如同顧老頭說的,是特彆冷的一年。
新房子裝了地暖,家具沒置辦齊,還沒能入住。
他們依然是在裡春巷過的冬。
冬天很漫長。
在這個冬天,顧老頭走了。
要是從前,他十天半個月不出門都不會有人覺得奇怪。最近這幾年,顧老頭雖然仍不與大家熱絡,但總會在天氣好、有太陽的時候,搬著老式收音機到花壇邊坐坐。
發現顧老頭走的那天,沈倪正好去101給他送膏藥。
天氣陰濕又冷,他的右腿疼痛難耐,隻能靠膏藥渡日。
敲了很久的門,沒有回音。
沈倪問了問在樓下曬太陽的鄰居,沒見顧老頭出門。
到下午飯點,沈倪又來敲了一次。
這次是和江以明一起。
門裡邊依然聽不見回應。
要是白天去墓園了,也不會在外麵待那麼久。
單元樓裡的人也覺得奇怪,說起來好像有兩天沒見顧老頭出來曬太陽了。
他那麼孤僻一老頭,存在感很低。
沈倪捧著手裡的膏藥,看看江以明。後者微微蹙眉,好像在想什麼。
到晚上第三次敲門,江以明問二樓大爺借了工具。鄰裡幾個人進到屋裡的時候,裡邊安安靜靜。
他們推開房門,看到顧老頭安詳地躺在床上。
若不是臉色青灰沒了人氣兒,他更像是在做一場曆久彌新的舊夢。夢裡有他的牽掛。
他遲遲不願意醒來,永遠睡在了裡麵。
屋子裡隱隱有股味道,並不好聞。
闖進來的這些人裡,沒有人擰著眉後退。像是不約而同地,都默了聲。誰也沒動。
良久,江以明上前搭了下老頭的頸側。
他沒說話,但其他人都懂了意思。有人退出房間去打電話,屋裡窸窸窣窣又有了人聲。
聽說在睡眠中慢慢老去是所有離開方式中最不痛苦的。但隻是聽說。
沈倪不知道,也沒親眼看見。
她被留在了一樓黑黢黢的樓道裡。
後來腳步散亂,她看到江以明出來,眼角有些紅。他俯身抱了她一下,說:“上樓吧,收拾好再叫你。”
那天晚上,裡春巷人聲嘈雜。
江以明半夜才回來。他洗過澡,在夜色中坐了很久。沈倪聽到聲音出去,在沒開燈的客廳裡一眼找到了他的身影。
她走過去,小聲確認:“顧爺爺是沒了嗎。”
“嗯。”江以明音色沙啞,“年紀大了。”
從晚上起一直憋著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大顆大顆滾落。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她懂這個道理,但是就控製不住無聲掉落的情緒。
黑暗中,兩人並肩坐在一起。
江以明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指腹一點點揩過臉頰,摸到一手濕潤。
誰也不知道一個人離開的時候到底會不會感受到痛苦。但這個時候他隻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安慰說:“彆哭了,他不難受。在那裡,他就不是一個人了。”
或許在夢裡,顧老頭見到了顧嬌,也見到了他的其他家人。
總比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陰暗潮濕的底樓要好得多。
但,還是會不舍。
沈倪把臉埋進江以明懷裡,任由他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後肩,溫聲安慰。
她想跟他說,還好有你。還好有我。
這個世界,每天離開的人千千萬。
輪到自己身邊,就會有那麼多遺憾。上次遇見還沒說夠話,見夠麵。一眨眼再也不會有彌補的機會。
顧老頭在說著最冷的冬天告了彆。
可能很久之前,他就做好了打算。
身後再無親人,顧老頭的事辦得很簡單。前前後後隻有裡春巷的人到了場。幫他歸置屋子,料理後事。
墓園的人說:早在夏天,顧老頭就給自己買好了將來長眠的地。就在顧嬌旁邊。
他走的時候安安靜靜,沒麻煩彆人。
就如同他活著的時候一樣。
那天,裡春巷的街坊都去送了顧老頭。
他離開,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沈倪第一次發覺原來巷子不深,也不長。
短短幾步就走完全程。
沈倪拉著江以明的手走在最末。這兩天眼睛總是紅紅的,鼻尖也是。
她垂著睫毛,小聲問他:“你說,人死了會去哪裡。”
會變成雲、變成雨。
還是變成天上的星、人間的夢。
江以明默了半晌,握緊她的手:“會去最愛的人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