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藍以前是不看《交換人生》的。
儘管她到了城裡，隨處可見的電視機電腦, 自己手上還有一個手機, 那麼多電子設備, 無時無刻都可以和網絡連接，無時無刻都可以看見節目裡自己的表現。
但阮藍刷微博也好, 瀏覽視頻網站也好, 不管做什麼，都會刻意避開和《交換人生》有關的信息。
她倒不是因為怕自己看了尷尬, 當然也不會感到彆扭, 她隻是，最開始那個周六, 在微博上大概瞄了幾個片段之後，情不自禁覺得有些好笑。
真的會笑出來的那種好笑。
視頻拍的吧，特彆的觸動人心。
簡述了一個瘦小的姑娘在大山裡的生活，她渴望讀書，渴望考上大學, 但家庭貧困，父母咬緊牙關乾活, 卻還是湊不出她的學費。
不大的屏幕裡, 阮母就坐在院子裡掰玉米, 一邊掰，一邊用滿是老繭的手抹了抹眼淚,
“我那個小妞嘍, 成績好, 每次考試都考第一名，她可喜歡讀書咧，每次回到家裡就看見她讀書。隻是我們嘛，條件不好嘍，供他們姐弟倆吃喝都不容易，哪裡來的錢讀書哦......”
......
那個背景音樂，阮藍沒聽過。
但是可憂傷了，悠長緩慢的，簡直要流進人的心裡去。倘若她不是視頻裡所說的那個“小妞”的話，她估計都要看哭了。
阮藍啼笑皆非關掉視頻，從此對自己人生首個，可能也是唯一一個電視節目再沒有任何興趣。
可能拍電視就是要這樣吧，半真半假的才會有吸引力。如果全部都是真的，說不定觀眾又不喜歡看了。
她接觸網絡這麼多天，也多少知道一些關於收視率、人設和爆點等等流行知識。阮藍想，反正就是一份工作嘛，人家給她錢，她按照他們的吩咐拍，就可以了。
這還是算她賺了呢。
畢竟天底下，哪裡還有來錢那麼快又那麼輕鬆的工作呢。
至於拍出來之後，究竟會被剪輯成什麼樣子，她的生活會被剪輯成什麼樣子，這不在她的關心範圍之內，也不在她能夠關心的範圍之內。
——一周以前，阮藍是這麼想的。
但是現在完全不了。
她現在時不時就要上網看一下網友們對《交換人生》的評價，每周五晚上節目播出，她放學回家，就會偷偷躲在被窩裡看，輪到自己片段的時候，上麵每一條彈幕，她都很認真地檢查。
不是因為她自己，而是因為霍星朝。
她自己是沒關係的。就算稍微做的不好一點，被觀眾們罵的難聽一點，也無所謂。
反正她本來就覺得，自己壓根不是節目裡塑造出來的那麼單純善良的一個好女孩。
但是霍星朝不一樣。
霍星朝，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聰明，善良，謙遜，孝順，懂禮貌。除了有些起床氣，內在和外在都沒有任何缺點。
她都打算好了，她拍這個節目，有一筆很大的工資，儘管導演組當時是給她媽媽的，但裡麵有五千塊錢在她自己身上——是她臨走前偷偷從她媽的木箱子裡偷出來的。
鞭長莫及，儘管阮母發現之後在家裡氣的火冒三丈，但是阮藍已經到了陽城，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阮藍把這五千塊錢偷偷藏了起來，然後打算在拍完節目之後，把新“父母”送給她的手機、衣服、手筆等等全部都賣掉，攢下來的錢，就給自己和霍星朝上大學用。
她非常非常相信，像霍星朝那麼那麼聰明的人，如果能上大學，來到大城市，他一定可以變得非常非常厲害。
就算她參加這個節目，來到陽城之後，見識過城裡學校的各種風雲人物，天之驕子，她也依舊這麼覺得。
所以，阮藍特彆特彆在意那些觀眾們對霍星朝的評價。她容不得霍星朝有任何汙點
每次節目一播出，她就會密切關注底下的評論和上方的彈幕，然後給霍星朝發短信，一大串一大串，告訴他應該怎麼做，哪個片段又被節目組給放進去了，說的哪句話比較有爭議。
——手機就是上個星期生日的時候，導演給霍星朝買回來的那個。
並不是如霍星朝所要求的，隻能發短信打電話的那種老人機，而是一隻智能機。
國產的牌子，但是也不便宜，三千來塊錢，攝影師告訴他是節目組送他的生日禮物。
少年對著鏡頭，微微蹙了蹙眉，沒有接。
“怎麼了，你不喜歡嗎？”
“如果是送我的，我不要。”
他的聲音清淩淩的，帶著這個年紀很少有的老成，“我說了，從我的工資裡麵扣就可以了。”
攝像師有那麼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隻得敷衍他，
“行，行行行，從你工資裡扣。”
“那我們寫一張欠條吧。”
......
因為霍星朝清楚果斷的要求，導演最後還是沒有把這個送手機的片段放進節目裡，第一，他摸不準這個少年的性子，很怕最後被揭穿打臉。
第二，他仔細想了想，覺得送一個山區少年智能手機這種禮物，好像確實不是什麼好的導向。
所以最後，霍星朝和阮藍就有了一個還算私人的溝通方式。
不過儘管阮藍給他發了很多短信，叨叨絮絮一大堆，霍星朝每次的回應也依然隻有那幾個字，
“好，我知道的，你放心吧。”
然後下一期節目播出，該是什麼樣，還是什麼樣，絲毫沒有把小姑娘的勸導放在心上。
不過很奇怪，他這樣並非全然完美的人設，反而更加地吸引人。
其實他是那種很標準的好孩子。
謙遜懂禮貌，不惹事，也不張揚，在家是一直乾活的好幫手，在學校是認真負責的好班乾部，老師同學們都喜歡他。
但是又讓人心疼。
他和許漾一起上山那期，有幾個一起同框的側影鏡頭。
屏幕上，少年身形單薄，陽光下皮膚白的近乎透明，好似風一吹就能被吹倒，跟一旁的許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而其實到這為止，就是導演最開始想打造出來的人設。
——可憐的，懂事的山區病弱好學生。
隻可惜霍星朝本人並不是那麼配合。
不過他不配合所帶來的反應，卻反而讓節目組改變了想法。
上一期，他們撿完柴下山時，許漾實在是背不動了，就拿手裡的樹枝戳了戳霍星朝。
“喂，兄弟，問你個事兒。”
少年微微抬眸，“你說。”
“算爺雇你，你替爺把這些樹枝給背下去，爺把這雙鞋送給你，當做報酬，行不行？”
霍星朝沉默了一會兒。
就在許漾以為他不願意，自己脾氣也被太陽曬出來，打算扔了樹枝不乾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問。
“你這雙鞋子，多少錢？”
“不是說了嘛，就一千多啊。一千八？反正就是一千八一千九左右，你問這個乾嘛？”
“那你穿了多久？”
“我操，你不會還嫌棄這個吧？那你放心好了，爺這雙鞋是剛買的，就穿了兩天，幾乎全新，媽的，就背一下幾根樹枝就給你一千多的鞋，還是你賺了好不好！”
“我不要你的鞋，你給我錢吧。”
許漾一愣，“什麼？”
“你的鞋子要一千八，就穿了兩天，算它現在是一千五可以嗎？”
“......啊？”
霍星朝就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淡淡的，
“我不要你的鞋，你給我錢就好了。我替你把這些樹枝背下去，你到時候給我一千五百塊錢。”
許漾其實都有點被他搞懵了，下意識回了一句，
“我、我現在身上沒有那麼多現金。”
“沒關係，你不用現在給。寫一張欠條，利息就按銀行利息來算，你回家之後再給我也沒事。”
少年抬眸，眼神靜謐，
“這樣可以嗎？”
許漾眨眨眼，還有些恍惚，“啊？”
“......哦。”
霍星朝就上前一步，卸下他肩上的背簍，把裡麵的樹枝放進自己的背簍裡，放不下的就用長繩子捆一捆，提在手裡，然後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山下走。
快到午間，陽光漫漫，在樹林間閃耀著灼熱的金光。
他就這麼安靜地往前走，背影單薄，黑色頭發微微淩亂，偶爾傳來低低的咳嗽聲，頸間還有薄汗。
但是一直沒有停過。
……
後來，霍星朝在灶台後邊生火時，跟拍攝像舉著攝像機采訪他，
“你剛才為什麼會接受許漾的借條啊？”
剛才回到家之後，許漾可能是一路看著他背柴，內心有所觸動，所以沉默了很久，主動寫了一張欠條給他，語氣很認真，
“這個錢，我一定會給你的。”
霍星朝點點頭，很平靜地接過了。
其實在攝影師看來，當時許漾的“交易”是有些侮辱性的，還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施舍感，他想著按照霍星朝的性格，肯定不會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