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一線一線的魚肚白乘東風翻湧而上。這個時候,成夜的狼嘯和狐鳴皆同風俱隱。
遠處,低矮沙丘上綿延出一段溫柔曲線,撲瑟瑟的駱駝刺在風中直抖,幾點燈火,猶似寒星。再過些時候,等那一輪豔豔光明劈波斬浪般從沙頭躍出,頓時,玉門關金紅萬丈,高聳城牆蒼蒼莽莽的跟著有了清晰的輪廓。
春天裡的那份銳寒漸漸自邊城收攏,風沙在外,刺史府裡的幾株柳卻悄然冒了綠芽,隻是那杏花尚未著包。候春的日子,這樣的漫長。
嘉柔從屋裡走出,抬頭望去:天空澄明如玉,藍得沉酣,再扭頭看那樹上剛打頭的一抹新綠,鼻頭不由發酸。
少女年歲小,心底可也知曉:玉門關的最後一個春天是不用再等的了。
嘉柔凝視蒼穹,風一動,偶爾飄來的雲像舊春日裡的一朵柳絮樣點綴在上頭,她烏溜溜的眼珠一轉,細眉微蹙:
芨芨草什麼時候綠起來呀?
婢子忙前跑後,馬車佇立在府外,一應準備的物件塞得滿實。
聽了半宿的風,又說半宿的話,嘉柔此刻被疾步至前的姨母再度愛憐地攬入懷中,聲音從頭頂飄落:
“柔兒,交待的諸事記清楚了?洛陽不比涼州……”語未竟,眼圈兀自一紅,繼而自己倒又笑了,撫她鬢發,仔細端著相,“洛陽城裡那些高門大戶家的女郎,未必就比得上我柔兒。”
嘉柔把臉在姨母懷中撒嬌蹭了蹭,婦人垂首,想起一樁舊事,歎氣問她:“那年,你背不出書,姨丈拿戒尺打你手心,還記得嗎?”
少女身段纖細嬌怯,弱不勝衣,紅唇未啟,密匝匝的一圈烏濃長睫先顫巍巍動起來,星眸閃動:“記得,可疼了,想忘都忘不了呢!”
可不是麼,那年,她字練壞了索性歇一歇,讀從洛陽傳過來的錦繡文章,十分新鮮。這一讀,金烏斜墜,玉門關的餘輝潑辣辣地灑遍了整座刺史府,正是梨花時節,一樹雪白,也變得燦若雲霞,瀲灩極了。
姨丈繃著臉,叫她站直,戒尺落在掌心竟是痛痛快快好好疼了一番。嘉柔又想哭又想笑,更多的,是窘迫難耐,一張薄麵皮,漲得比玉門關落日還要紅。
這日子,也如金烏,一不留神兩載晃過去了。她離開洛陽隨親人常住西涼大地,竟已是四個年頭……
姨母眼裡蘊了淚,呢喃問:“怪不怪姨丈?”
嘉柔搖頭,伸出細白手指撫姨母眼角細紋:“不怪,姨丈是想我明曉事理,我明白,姨母你彆哭。”
如此一說,那頭眼淚掉的更快。
“日頭出來了,走吧,先見了你的父親記得替我們問好。”溫暖手在腰上一推,嘉柔拎著新做的裙子,款款下階,見家裡仆婦崔娘和小婢女早恭敬相候,目光移開,一旁是荷刀侍衛。
認出去年給她拿柳條抽皮做小喇叭的那一個,身形魁梧,鼻高目深,像個胡人,嘉柔眼淚未乾衝他抿唇兒一笑,脆生生喊:“明月奴,你也要送我去洛陽嗎?”
明月奴天性肅然,拘謹頷首,算是應了話。
待要上車,左顧右盼,似還在等什麼人。外牆拐角那忽飛來一抹紅雲,嘉柔一喜,認出是左將軍家中幺女,她促狹戲稱這位姊姊為出雲仙仙。果真,今日仙姊姊又穿鮮亮襦裙而來。
兩個女孩兒借一步說話。
“我聽母親說,你要到洛陽去定親,再不回來的。”仙仙比嘉柔高出些許,說這話時,小鼻子一皺便要哭了。
嘉柔羞紅著臉默不作聲,瞧向腳尖,襦裙下露出一點新上腳的翹頭履。說到定親,少女心裡有模糊的悵然,說不清道不明,那心境,竟像是正月身上第一次來了癸水。
那時候姨母向她道喜,說她長大了。
“我還聽母親說,這個時令,洛陽城裡春來的早,比涼州早多了。你瞧,”仙仙手一揚,意在指城外那茫茫沙海,“春風不知幾時才到得了玉門關!”
邊城的黔黎,戈壁灘上的白骨,冷月如霜,駝鈴清出,黃沙和白雲混同著一色。每一年,這裡的春總要遲許久,過往的商旅匆匆。嘉柔把被風吹亂的發輕輕一撫,衝仙仙下頜微抬:“姊姊,春風會來的。草要發,花要開,這是上蒼降下誰也奪不走的恩賜。天底下哪兒都會有春天,洛陽有春,我們涼州便是晚些時辰,也總能一樣等來春天的!”
“可你要去洛陽了,”仙仙幽幽搖首,“日後,我再不能給你染鳳仙花,也不能再同你一道往城牆上去放紙鳶了。”
詞筆蕭瑟,寫不出少女們的惆悵若失。
嘉柔本強打精神不肯哭,終忍不住,腮上掛了淚:“我知道,”說著徐徐抬首,“人跟人就像這天上的雲,有聚有散。姊姊,我本就是從他鄉來的,不過客居於此,早晚要回去。姨母說父親在幽州一帶漫遊,我要先北上,複再南下……”
仙仙跟著哭:“我何嘗不知?即便此刻不作彆離,日後,你我難道都不嫁人的?”順手把脖間一塊頂好的月光玉解下來送她:“你拿著,柔兒,這是於滇產的玉,月光一樣美,配你得很。”
玉色晶瑩,尚存幾分餘溫,嘉柔攥在掌心露半截紅繩扭頭跑向馬車,簾子一打,坐到裡頭卻傾出半個身子,握姨母的手:
“姨母,我去了,等你腿腳好了記得去洛陽城看我!”
“仙姊姊,等你學會了騎馬,記得修書給我!”
刺史夫人含淚狠心把嘉柔手指一根根掰開,隨後,囑咐又囑咐,侍衛淩空兜出記鞭響,馬車軋軋,順著官道一路出城去了。
手臂撐的酸極,直到姨母和仙姊姊的身影再瞧不見,嘉柔呆呆哭了。
她人長大了,姨母說,在這黃沙萬裡地裡耽擱不起。要尋一個鐘意的郎君,在那久違的洛陽城裡,有父親的故交舊友一家已通書信相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