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捧露(1)(2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7368 字 8個月前

可涼州遠了呀,最最可親的姨母,仙姊姊,都遠了呀。嘉柔哭得眼腫,時不時的,要打起簾子再看看西涼大地。哭累了,昏頭昏腦地倚在仆婦崔娘的懷裡闔上了眼皮。

呼嘯的風裡,隱約有駝鈴聲、胡笳聲,她識樂,會吹羌笛,霜天冷夜裡最為蒼涼清絕。而月色下頭,起伏黃沙上駱駝棘裡棲著禿鷲,安靜戍望邊城的夜,累累白骨,泛著淩冽的光,有胡人的,也有漢人的。

洛陽什麼樣兒的?她記得清,又好似模糊……

馬是好馬,從馬廄裡點的可日行千裡的良駒。車身一個顛簸,嘉柔驚醒,把眼一睜,借崔娘手臂起身靠在了側壁:

“嗯?到哪兒了?”

崔娘把她再一摟,笑看那雙惺忪的眼,捏她雪腮,愛憐說:“早著呢!我的姑娘呦,好生睡吧,睡吧啊?”

出玉門關,往東走,至敦煌,再往東去至酒泉,而張掖到武威這五百餘裡間,有數十條河流自祁連山脈而發,形成片片綠洲,也就有了百姓逐水草而居。祁連山頂則綿延著皚皚積雪,一眼望去,宛若人暮年白頭。

這一路,他們偶遇商隊,嘉柔打起簾子便能看見駱駝噗哈噗哈煽動著大大的鼻翼,戴白皮帽的胡人綠眼睛在她臉上一勾,友好笑了笑。嘉柔莞爾,知道那駝背上都藏著什麼,珍珠、香料、玉石、絲綢……無奇不有,忽想起關戍處守兵們口中的胡語,於是衝人清脆說:

“蘭闍!蘭闍!”

一群胡商便都大聲笑起來,那駝鈴聲,又慢慢隨笑聲一道遠了。春山茂,春日明,天上有鷂子盤旋,蒼穹澄明,嘉柔看它們在長草裡落了影兒,緩緩滑過,不禁低聲吟哦起來: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幾度黎明破曉,暮色藏鴉,待途徑驛站,她們一行人不斷補充水糧,再去看風景:

春意漸顯,上有泆泆白雲,下有淵淵綠水,任春風長在百花。這一程大道平坦走得並不算辛苦,而長安在望,道旁乍現人家。

田間有農人身形,正忙春耕,嘉柔聽那小老漢操一口晉語唱得水靈,十分得趣:

“二月二龍抬頭,收拾褡褳線兜兜,牛馬會上走一走,一年農事不用愁。”

唱完一曲,手中牛鞭虛晃晃兜一記響,繼續快活高歌道:“三月昏,參星夕,杏花盛,桑葉白,河射角,堪夜作,犁星沒,水生骨。”

嘉柔記性好,隻消一遍,已能跟著活潑潑唱出來,一顰一笑,人靈氣極了。

崔娘也凝神聽著,笑說:“眼下不覺,等到了洛陽可要換中原官話,柔兒,官話還都記得嗎?”

嘉柔笑眼彎彎:“記得,我在夏侯姊姊家裡過了三年呢,”說著噗嗤一笑,拿帕子掩住了嘴,“不光記得官話,還有人喜歡學驢叫呢,我也會。”

唬得崔娘細眉一豎,佯沉了臉:“這叫什麼話?柔兒,你忘記夫人的教誨了?這一趟去洛陽,你也算是刺史家教養出來的女郎,怎麼可以學那鄉野之人行事沒頭沒腦這般粗鄙?你看誰家女郎學畜生叫了?這成何體統?”

真是囉嗦呀,嘉柔帕子一放咬著唇兒地笑,隨後認真搖首:“不是鄉野之人,那人名字我不記得了,可,他字寫的好,還會作文章怎麼會是鄉野之人?這個叫,”她偏著腦袋,靈光乍現地想起前陣所讀文章,嘴角便翹起,“禮豈為我輩設哉?”

聽得崔娘頭疼,無奈把嬌小少女一摟,心道:柔兒真是小姑娘呀,到這一季的夏,才滿十四歲,這麼小,還有許多許多的事要學,要教導……想著想著,兩人一道朝外頭探看去了。

過漢宮故址,那些個突兀峻峙的高台矗立到視線裡來,令人神誌不覺森悚,嘉柔仔細回想,依稀判斷出正是未央宮、神明台和井乾樓。山河表裡潼關路,宮闕不再,歲月倉皇滑逝。嘉柔兩手托腮怔怔瞧著,春風拂麵,猶如萬千溫柔手,可不知為何,心裡怏怏的,想的卻是這條道上不曉得走過了多少像她這樣的小姑娘家,要去定親哩!

是一百年前?還是兩百年前?這條道有多少年了?她想不出,隻靜靜聽著軋軋的車轆聲。

而眼下,是正始三年的春,先帝壯年而逝,七歲幼主榮登大寶。這一年,遼東公孫輸自封燕王,設立百官,徹底惹惱洛陽中樞君臣。原假節都督雍涼諸軍事的鎮西將軍桓睦,於先帝病危前調回中樞,今歲正月,上詔桓睦帥眾討遼東。

因此,當嘉柔等人欲在長安落腳時,坐鎮長安都督西北軍事的大都督是在新帝踐位時走馬上任的趙儼。

隻他年事已高,年邁多病,這個年歲都督雍涼諸地多有力不從心。

無論桓睦、趙儼,皆是姨丈的頂頭上司,亦是老相識。一入城,長街筆直,視野陡然開闊起來,長安城裡真是熱鬨呀!嘉柔到底少年心性,此刻,思親愁緒暫拋,撩起簾子循聲找那街上樂聲的源頭。

把從涼州帶來遮風沙的幕籬一遮,走下車,遙遙望去:那擊樂之人甚是放任,箕踞散發,一身青布袍子看上去霧蒙蒙成片,陳舊至此。可手裡那琉璃器卻被一柄小銀勺敲打得如碎玉撞冰,悅耳異常。

她這個年紀,對萬事好奇,整座長安城前依子午穀,後枕龍首原。東西一十八裡一百一十五步,南北一十五裡一百七十五布,棋布櫛比,八水環繞,駝鈴悠悠載來了無數珍奇異寶,貨通天下。眼下,竟有漢興風采。

“你是胡人樂師嗎?你從哪裡來?”嘉柔步入人群,來到前頭,在那人一曲奏畢後偏著腦袋詢問。

這人歌畢起身,含笑而視,嘉柔倒害羞了,不複剛才勇氣,身後緊跟而來的崔娘照例嘮叨起來:“柔兒,你到底是姑娘家不興這樣拋頭露麵的!快回來!”

嘉柔佯裝聽不到,雖靦腆,卻期盼著眼前人跟自己說點什麼,一雙眼清澈望向對方:他手中器物真有趣……

“我看女郎方才聽得入神,想必通曉音律,即便不通,也定是愛樂之人,這樂器送你。”樂師慷慨而笑,真的把器物送她,“我不是胡人,我隻是樓蘭來。”

嘉柔心中雖喜愛,卻鄭重說:“多謝,君子不奪人所好,我能聽一聽就已經很好了。”

那樂師像是聽了天大的笑話,笑她文弱少女,竟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這是誰家女郎,生的這樣美,你哪裡用的著做什麼君子,不如找個君子當如意郎君?”身旁忽響起一聲嗬笑,嘉柔吃驚,回首定神,才見眼前是極年輕的男子,抱臂而立,麵容生的白俊,兩道長眉直掃烏黑的發鬢,正笑吟吟看著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隔日更,晚上八點半左右,沒存稿沒大綱沒頭緒,三無產品隨意上線。一言以蔽之,這是世子三百年前的故事。東柏堂的三百年前,洛陽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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