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郎君,太過無禮了!”崔娘見這人當街竟品評起嘉柔容貌來,後頭那句,又分明半是打趣半是戲弄,臉登時掛了層霜,將嘉柔拉過,護在身後,上上下下把這人通身打量遍,目光落在那玉帶上,冷笑不止,“虧是大家出身!”
這人笑容更甚,絲毫不以為意,衣袖一抖,朝嘉柔微微作揖:“唐突唐突,在下洛陽桓行懋。”
崔娘寒著臉,隻差啐他臉上:“誰要你自報家門了?誰稀罕知道你姓什名什,”說罷扭身把嘉柔的幕籬一放,“柔兒,我們上車,這長安街不想還有洛陽來的登徒子。我看還是路不夠遠,他也確實夠閒!”
桓行懋卻是個愛言笑,鮮衣怒馬的年輕郎君,此刻,不覺難堪,反倒衣帶緩緩將嘉柔一攔:
“女郎可曾許配人家?你可知道你生的有多美?”
嘉柔的臉在幕籬下悄悄紅了,被男子說樣貌,又是害羞又是生氣心裡複雜極了,覺得這人真是浮浪,暗罵爛你的嘴……正胡思亂想著,聽崔娘當真罵他句什麼,桓行懋則朗聲拊掌笑說:
“禮豈為我設焉?”
咦?這話……嘉柔愕然,目光流轉間明白了什麼:這人一口河洛官腔,真的是從洛陽而來!
她隔著幕籬,影影綽綽望向他,桓行懋見她形容尚幼,可方才在那樂師麵前雲水般掀開幕籬,眉如翠羽,唇勝棠紅,一雙眸子在看人時眼波燦燦仿佛掬了一汪清透月色,身段纖秀嫋娜說不出的嬌媚,當真佳人,不曉得上天在造化她時用了多少筆力。
於是,先前那句話在嘴邊笑著重複開:
“女郎可曾許配人家?”
這樣放肆!崔娘鐵青著臉,知道憑自己是鎮不住這登徒子了,手臂揚起,打個手勢,明月奴聞風而動立刻持劍而來。這陣勢,桓行懋看的要笑了,再觀崔娘神色,著實動怒:
“你怕是不知道,這位乃涼州刺史家的女郎,豈是你能輕薄的?明月奴,教訓他!”
桓行懋乍聞“涼州刺史”,揚眉一動:“且慢,她是涼州刺史張既家的女公子?”
這下還了得,連刺史的名諱都出來了!
“原是舊相識,”桓行懋不理崔娘,隻看嘉柔,“你彆怕,你父親曾是家父舊部,想必雍州刺史郭淮你們也認得。”
這彎彎繞繞提說,崔娘斜他一眼,示意明月奴靠邊。聽得滿腹狐疑,跟嘉柔對視一眼,嘉柔慢慢抬眼看他:
“郎君的父親是桓大都督?”
“即便郎君的父親是大都督,可這樣稱呼使君名諱,也太無禮了!”崔娘插進來一句,這半日,好似隻顧禮不禮的了。
桓行懋當即笑著賠禮,知她身份,麵上神情正經起幾分:“我來長安為公乾,兩日便還京,不知你們是要往哪裡去?”
“那就不煩郎君操心了。”崔娘搶白他,心下並不因他是桓大都督之子而高看,相反,警惕如母雞護崽。
洛陽城裡,這樣的貴胄子弟不知多少,崔娘雖不曾相見,卻無礙展開渺遠之思。至於,眼前人麼,相貌算清俊,但品性怎麼看怎麼不能稱之為貴重,瞧他那嘻嘻笑笑的模樣,真讓人想縫了那張嘴叫他再笑不出來……崔娘不忘白眼與他。
桓行懋心如明鏡,撐得住奚落,依舊隻與嘉柔笑談:“我講一趣事,洛陽有一少年人阮嗣宗,遇禮俗之士則以白眼對人,你猜,他遇何人才會青眼有加?”
“去去去!”崔娘如趕聒噪抖毛孔雀,煩不勝煩,好哄歹哄將嘉柔弄上了車。她們有正經路要趕,不往洛陽,依舊北上奔赴幽州代郡去見嘉柔的父親薑修。
大道闊闊,車馬遠去。
桓行懋轉過身子噙笑而立,凝神目送,張嘴戲言:“倘使我沒娶親,定要納這位嬌女郎為妻。”
身旁貼身隨從聽聞此語,笑道:“郎君,你這話有意思,夫人出身東海王氏遠在涼州張氏之上,姻親怕由不得郎君做主。今日關隴之地,遠離帝京,郎君可是過足了嘴癮。”
方才,他那番言行已夠出格,雖在洛陽也是個伶牙俐齒之人,但自先帝薨逝,時局微妙,在帝都謹言慎行不少。這回來長安,乍遇佳人,倒真教人有些忘形。
去歲娶了東海王氏的女郎,自然知足。桓行懋不過年輕爽朗,也許,自己能像兄長與嫂嫂那般恩愛兩不疑下去。嫂嫂出身顯赫,母親是德陽鄉主,父親是文皇帝至交,即便不是,整個夏侯氏在本朝也是雖雲異姓,其猶骨肉,入為心腹,出當爪牙,宗室一樣的存在。
那麼兄長……確是鐘意的,桓行懋不由想到遠在遼東的父兄,目光便沉靜下來,心裡默算一陣,對隨從說:“父親和兄長這個時候應該到遼東了,我要修書一封,告訴父親趙將軍病重的事情。”
“那郎君可還需要再去拜彆趙將軍?”隨從回想趙儼纏綿病榻的頹敗模樣,唏噓搖首。
“不必,正月父親大軍出發時,中樞便接了趙將軍乞骸骨的上表,不過一時沒應允下來,不想短短兩月他病重至此,”說到這,桓行懋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來,“趙儼要是回京,都督雍涼諸軍事的缺可就空出來了。”
隨從會心頷首,見桓行懋快步上馬,一扯馬韁:“走,回館舍先修書去!”
事情出他所料,亦出大都督桓睦所料。
三年正月,大軍自洛陽出,坐船經黃河、漳河,至鄴城,再換步行。等過昔年武皇帝豪情賦詩的碣石,抵達遼東,已是五月,到處鬱鬱蔥蔥清波蕩漾,卻超過了大軍臨行前大都督算的行軍一百日。
得知魏帝發兵,公孫輸派遣大將卑衍率步騎共萬計陳兵於由北至南注入渤海的遼河河畔--縣城遼隧,堅壁清野,並早派出一支隊伍暗襲侵擾桓睦大軍的糧道。
河水深闊,且防守充分,強渡遼河幾無可能。桓睦見此情狀,立刻召眾將在中軍大帳商定新的對策,命幽州刺史毋純揚旗而攻下遊,自己則準備拔營,率主力繞過公孫輸堅實防線,選擇上遊偷渡遼水,直搗襄平,彼處正是公孫氏的巢窟。
虛虛實實,諸將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等左將軍問了桓睦,聽大都督解釋一通,雖明白了,但還有隱憂,不便再問,一出帳子,圍上了這回主動請纓隨軍的桓行簡。
桓家的大郎君一副冰雪姿態,光陰倒退十載,他且不是這副模樣。彼時十五歲少年人悠遊參玄,多有妙語,交遊論道是洛陽城裡典型貴公子做派。而如今,劍眉冽冽,一雙黑眸壓在烏濃的峰頭下,俊臉上冷冷清清,已是端然持重。
“人說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子元看大都督的意思是有了十足把握攻陷襄平嗎?”毋純比他大十餘歲,問起話,自然而然。
雪亮的日光一打,桓行簡的這張臉,頓時在英朗的輪廓中分明映出不勝的白皙來,因這份白,平添幾分文雅。隻是被那眉眼所壓,不易外顯。可這雙眼,生的本是雋秀至極的。
明甲在身,雖長途奔襲人人殺意不減騰騰而起,這話一問出來,引得眾將把直衝衝的目光在年輕郎君身上這麼一滾,都是個欲問究竟的勢頭。
七嘴八舌間,鎧甲跟佩劍撞得珠玉錯響,桓行簡莞爾而聽,笑意稀薄:“我年紀輕,第一次隨大都督遠征遼東,隻從軍命,餘者諸位將軍都參量不透,何況我呢?”
聽他這話,謹慎至極,絕不肯信口一開多言多語一字,毋純摩挲著佩劍注視這少流美譽的人物,知他格外能沉得住氣,搖頭一笑,按劍先行一步。
身後帳子一掀,走出軍中司馬,喊他道:“子元,大都督要見你。”
大帳裡,立著早過花甲之年的清矍大都督,桓行簡自隨軍來,不曾稱呼一句“父親”,即便此刻間,隻父子兩人而已。
“大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