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捧露(5)(1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8659 字 8個月前

跟著父親來襄平,是嘉柔自己的主意,她甚少見薑修,得一次機會,分外珍惜。隻是,父親生性灑然,於骨肉親情上似乎不大熱衷,嘉柔有那麼些微微的悵惘,卻並不怪父親,隻想多留一天算一天,又能領略生平未見過的風光,可謂兼美。

進了城,時不時竄出來那麼幾聲哀嚎,聽得嘉柔膽戰心驚,幾次想掀了簾子一角都被崔娘硬按回來了。

“崔娘,你聽到了嗎?”嘉柔惶惶問,瑩白如璧的臉上寫滿驚疑。

崔娘八風不動,一副見慣了大場麵的模樣,說道:“聽到什麼?公孫輸守著個遼東,不肯聽天子旨意,這是自取滅亡。如今,城破了,自然要死些人,鬨出些淒淒慘慘的動靜,柔兒,使君在涼州守邊也是這般道理,哪朝哪代城要是破了都是這個樣兒的。”

嘉柔一怔,她養在深閨裡這些分外遙遠,神思恍然,一時間不吭聲了。

車馬是直接停襄平城公孫氏舊日府邸的,剛破城當日,裡頭亂作一團,女眷們慌得不知往哪裡躲。除卻留下幾個侍奉的婢子,其餘的,先分賞再發配軍中為妓。

這座府邸建的堂皇,於規製上,是有些過了的。嘉柔被安置在女眷們原先居住的內院,前廳則留作桓睦及一眾將領商討軍情之處。父親去拜會故交幽州刺史毋純,又與桓睦也算相識多載,一並會麵了。

時值黃昏,日頭落下去後便有了絲不易察覺的涼意,水榭處荷花漸凋,一叢蘭卻在柵欄裡開的正好,晚風習習,空氣裡那股腐肉味兒還是莫名地送了些許過來。

嘉柔愛整潔,悄悄朝自己身上嗅了嗅總覺得沾了不知名的臭氣,懊惱得很。等被領進屋來,見筆墨紙硯小榻屏風一應器物跟在涼州無甚分彆,金猊裡幽幽吐香,隻是陳設不脫一股富貴氣。

兩個婢子抬著木桶進來,其中一個,忽“咣”地一聲鬆了手,白淨秀氣的臉憋得通紅,兩汪眼淚鼓在眼眶子那滴溜溜轉著,想掉,又極力忍著不敢掉。

另一個立刻跟她打起眉眼官司,又急又怨懟對方不爭氣的樣子。

嘉柔見要哭的這個和自己年紀不相上下,圓的臉,天心月圓的圓。眉眼處,則分明一團稚氣,忍不住上前看她磨紅的掌心,撫慰說:

“你怎麼了?手疼嗎?”

一個人受了委屈無人相問還好,若被人關懷了,那委屈鐵定是成倍生在心頭的,女孩子鼻子一皺,嬌滴滴哭了起來:

“我抬不動……”

說著,嗚嗚咽咽打了個可笑的哭嗝,脖頸間頭發也散著,黏糊糊滲著汗,幾分狼狽。見另個婢子殺雞抹脖子地衝她擠眉弄眼,女孩兒不管,仿佛這些天受的委屈驚嚇一並發泄了出來。

小姑娘哭的淒涼。

嘉柔正疑惑,聽得跟著發愁。看那人捂了女孩子的嘴,咬牙跺腳,在她耳畔不知說了些什麼,女孩子的眼睛倏地睜大,哽咽著,不敢出聲了。

外頭崔娘聽到動靜,進來臉一沉,心道公孫輸這府裡的丫頭怕是被嚇傻了做事也跟著顛倒了。卻並不苛責,親自給嘉柔拿澡豆洗了身子,噴香香的,嘴裡不禁嘖嘖:“柔兒這一把好頭發,這眉眼,這嘴唇兒,生的真是仙女一樣的人物!”嘉柔靦腆著,手迅速一指又放下悄聲告訴崔娘:

“我這裡有些脹疼,是病了嗎?”

說著,那張小臉不知是水霧浸的還是害羞燒的,紅豔欲滴,卻摻雜幾分憂色。崔娘愛憐笑著把她濕漉漉的鬢發撩開,壓低了聲音,跟她絮叨起來。

等入了夜,嘉柔睡不著,輾轉聽窗子底下紡織娘叫不休,索性披了衣裳,靜悄悄走出來,在廊下坐了。說不出是有心事,還隻是自己都不懂的飄渺愁緒:少女對未來的夫婿,並無遐想,卻又隱然不安。

漏聲遲遲,一簾娟娟明月在天上掛著,東南角種有迷迭香,青春凝暉,城破了,可花還兀自香著仿佛不知人間愁苦。

古來就有二十四番花信風之說,自從涼州出,嘉柔這一路候了桃花候海棠,候了海棠候桐花,直到荼蘼開儘,楝花衰敗,夏日不覺來臨沒想到這個時候白蓮既冷,迷迭香竟熱熱鬨鬨地開了。

因夜風的緣故,地上落了些零星,嘉柔趁著月色過去把花撿了包在帕子裡。忽的,細渺的哭聲從角門附近的更房傳來,嘉柔慢慢靠近,裡頭隻一盞燈火如豆,伶仃人影剪投在窗上。

默默聽了半晌,人在夜風裡站手腳漸涼又忙折回去睡覺。翌日一醒,還是那兩個婢女進來伺候,嘉柔留心瞧去,女孩子眼睛腫得桃兒似的,給她抻紙擺上鎮尺,手指細膩,十分愛護,睫毛一眨一眨的,好像淚痕不曾乾透。

“你不是下人,對不對?”嘉柔在端詳她半晌後,細細的嗓音問,小姑娘閃躲又錯愕看了她一眼,旋即低首,一雙手把衣裳擰得發皺。

她確實不是下人,而是公孫氏這一脈裡最年幼的女兒,妾室所生,不過十三歲,比嘉柔還要小。母親臨難想了個笨法子,讓她和貼身的婢女換了衣裳。她實在太小,怎麼可以去做營妓任人糟蹋?做娘的心裡簡直疼得沒法說。

嘉柔想了想,把另一個支出去,隻留她伺候筆墨,一邊微揎翠袖,一邊柔聲說:“你彆怕我,我在這裡過幾日就要走的。”

啊,小姑娘眼睛一亮,回過神,這才敢仔細把嘉柔瞧了幾眼:娟秀烏黑的眉,底下是一雙春水盈盈的眸子,再往下,微翹的嘴唇天生一片胭脂色,生的真好看……

“姊姊,”小姑娘怯生生叫她,也不管嘉柔是不是真的就比她年長,“你走的時候,能把我帶出去嗎?求求姊姊了,我想找我爹娘。”

說到爹娘,“哇”的一聲淚珠子滾滾就從眼角淌了下來。

嘉柔見她提及爹娘痛哭,那滾沸的淚水仿佛燙到了自己臉上,沒說話,隻把帕子掏出來,替她擦眼淚:

“你眼睛還腫著,再哭,可就要疼了。”

到底是天真年紀,得人一句溫柔好話,便把前前後後的事零零碎碎說給嘉柔聽,嘉柔一震,再說不出半個字來。好半晌,也沒鬨清做營妓到底是什麼名堂,隱約覺得不大好,卻很快合計出了個主意:

“你城裡還有親戚麼?我若送你出去,你先找到落腳的地方再托人找你爹娘,這樣成嗎?”

對方懵懂,聽到能找爹娘腦子裡隻剩一團子高興勁兒,想著可以去相國府裡找認識的姊姊……小姑娘哪裡知道,襄平城裡的公卿貴族,兩千餘人,早已被桓睦下令集中起來趕到西城門外殺戮殆儘,撲跌坑中,層層疊疊的屍首掩了厚厚的土,這個時令依舊引得綠頭蒼蠅攢聚了烏泱泱一片。

嘉柔解下隨身荷包,往裡塞一把五銖錢,轉頭爬榻上去,拿過收貯蜜餞的雕漆盒,拈顆糖水青梅塞她嘴裡,期待問:

“甜嗎?”

小姑娘慢慢咀嚼了,那神情仿佛天底下隻剩了甜香可口的糖水青梅,再沒了悲哀酸楚,快活起來:“甜!”

嘉柔笑了:“這梅子是我跟父親從幽州過,刺史夫人給的,你彆傷心了,我說話算數。”

想了想,把自己從涼州帶來的包裹打開,心念一轉,自己先搖了腦袋:“不行,你隻裝著錢就夠了,缺什麼去買,帶衣裳鞋襪的要被人問起就糟了。”

心裡卻也思量著如果被崔娘知道了,興許不準自己多管閒事,嘉柔猶豫了下,趁崔娘去後廚沒回來的空檔,忙牽了小姑娘的手,自明間出,小心翼翼看看外頭,腳尖落到了地上幾乎無聲。

本都出來了,忽想起什麼,嘉柔折回屋裡把帕子包的迷迭香送到小姑娘鼻子底下嗅,嬌嬌問她:

“香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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