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捧露(5)(2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8659 字 10個月前

“嗯,香得很,我認識這個,叫迷迭香。本在秋冬裡開花,可我們這涼爽宜人,它們這個月份也開大片呢!”小姑娘破涕笑了,愛不釋手捧在掌心。

嘉柔見她終於肯笑一笑了,神秘說:“你帶著,街上味兒不好。我昨晚上撿的,掉土裡怪可惜。”兩個女孩兒相視一笑,這才結伴出來。

前廳議事已過半個時辰。

旁側主薄虞鬆擱筆起身,把於麻紙上寫就的露布拿給桓睦,又傳與眾將,激賞紛紛,笑說虞鬆筆力不輸當年先帝在世時薑修隨軍出征所逞文才。

大都督果然沉得住氣,襄平城裡公孫輸所設百官幾乎殺光了,才作成露布,傳回中樞,將由天子布告四方。

且不管士兵在城裡儘情搶掠,這是慣例,卻從沒像這次放任過。諸將心中疑竇大都督行事風格大變,隻默默交彙目光。

幾上新奉茶水,桓睦把茶碗一擱,在氤氳的水霧中,臉色莫測:“公孫輸割據一方五十餘年,東伐高句麗,西擊烏桓,開疆拓土,廣招流民,稱王建國得意忘形,洛陽的意思是讓我等斟酌行事。班師前,務必要有一法能起威懾之用。”

眾將見他話匣子既開,滔滔不絕,說的是專注極了,你一言我一語的,桓睦安然不動聽在耳朵裡,沉吟不語,到最後也沒表態。直到外頭一道雀躍的聲音響起:“大都督,郎君他回來了!”

話音一落,桓行簡身後石苞等人抱著一遝帑簿和戶冊滿頭汗地跟進來,諸將對這些度支細事不感興趣,也怕他父子另有話要說,彼此打個對眼,遂起身先告辭。

破城後,這幾日桓行簡忙的正是這些瑣事,熬上兩宿看襄平近兩年的上計簿,府衙裡的東西成箱抬到院裡分類整理,同主薄虞鬆一道,大略摸清了遼東四郡的底細。

“戶四萬,口約三十萬,”桓行簡臉上掠過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公孫三代人,於遼東也可謂功不可沒,難怪他有底氣自立為王。”手底簿冊一擺,撿重要的指引父親看了。

桓睦撣了撣衣襟,起身也不穿鞋,隻著白襪,一身燕服拈須而立窗前儼然有幾分名士風采,默然片刻,問桓行簡:

“這回平遼東,鮮卑高句麗烏丸諸部多有參與,殺一儆百,你看襄平城怎麼處置才好?”

最後投來的這眼,微妙一頓,桓行簡麵上淡淡的,眸子一垂,從成堆的冊簿中撿出一份來,走過來,遞上說:

“既入城,當立兩標以彆新舊,大都督請過目,襄平城裡十五歲以上男子約七千人,取其首級,可做京觀,以攝反複無常者。”

趕儘殺絕,不外乎此,被桓行簡輕描淡寫說出來,正中心事,桓睦一雙眼在長子身上轉了兩圈,不動聲色啟口:

“我領軍作戰二十餘載,積屍封土,倒是頭一遭。”

“大都督有顧慮?”桓行簡望向他,微微一笑,嘴角那股不易察覺的輕蔑再次在最親近的人跟前顯露,“遼東之地,北狄而已,化外之民何須懷柔?更何況,大都督方才說了,鮮卑高句麗這次亦遣部作戰,王師一退,這群蠻子也需震懾,懲昏逆而彰武功,非屠城京觀不能顯。”

語調清越,如擊金石,眉眼深處寒潭般的幽暗極肖桓睦,因他年紀輕,麵容又極是英俊而成一種難言的捉摸不透意味。

話說完,發覺殘茶冷卻,桓行簡徑自過去淨了手,取府邸裡不知怎麼得來的蜀地蒙山露芽置入青瓷茶洗,去塵,撇儘,再轉敞口小足的青釉茶盞中,傾入沸水,一脈香冽在他行雲流水的動作間盈灌滿室,儼然又成了那個洛陽城裡貴胄公子的做派,優雅從容。

茶香正好,置於鼻底輕輕一嗅,桓行簡走到窗前,把茶奉給父親:“大都督,火前的露芽風味最佳。”

桓睦一道目光盤旋在他身上半晌,良久,笑了一聲,接過茶卻未作臧否。

外頭,石苞一開始屏息凝神相候著,見他父子說話久不出,便一個人負起手溜溜達達在園子裡逛了一逛。他出身寒微,對園子風景不太懂如何欣賞,奇石、流水、竹林、花圃這些到底怎麼布的局也不甚留意。隻覺風光宜人,仰頭望去,澄藍的天空醉人,鳥語繚繞,花香馥鬱,恍惚有那麼點洛陽的意思。

怎麼這麼香呢?石苞不識迷迭香,擰著眉頭辨了會兒。

等到桓行簡出來,繞過水榭一現身,遠遠看去,當真馬上馬下都是極漂亮的姿態,這才是桓家的郎君啊!石苞愣怔片刻,斂容疾步過來同他一道往門口去了。

門口侍衛帶刀肅立,望之井然,這邊嘉柔倒沒有小姑娘識路跟著她一通轉悠好不易繞出來。這一路,偶然跟行跡匆匆的兵丁碰上,嘉柔隻是把臉一埋,快步往前走,耳朵旁聽著那些甲胄與兵器相撞的聲音心跳得極快。

好在她來當日是有人知道的,不過多看兩眼,並不逗留。眼見到了門口,嘉柔心底跳得更快,步子微頓,將打了數遍的腹稿默默又過一遍,牽緊了小姑娘的手,鼓足勇氣盈盈走到侍衛跟前,未曾啟口,臉先是一紅,不好與人目光相接:

“我和妹妹想到街上買紫粉,請許我出府。”

襄平城裡人心惶惶,市集上哪還有人敢招搖開張?嘉柔這麼一說,侍衛雖不知紫粉是什麼物件,卻留心她裝扮,回答道:

“姑娘,此時不宜出府街上並無人營市,你需要什麼,隻管吩咐下人。”

咦,這個怎麼行不通呀?以往在涼州刺史府裡,跟著姨母帶上崔娘小婢女們到市集上去看西域來的雜耍,買龍血竭、香料、珍珠……誰也不會攔著她們。此刻,三言兩語被人給擋了回來,嘉柔沒備其他說辭,臉滾燙燙的,耳朵根兒都臊紅了,像被人戳破了謊。

抿著唇兒同小姑娘碰了碰目光,一時難住了。

後麵,石苞跟著桓行簡往這邊來,一身戎裝未除,刀鞘子碰得錚錚作響,早瞥見嘉柔兩個,纖柔身影映入眼睛目光當即被深深鎖住了。

石苞生的濃眉濃眼,做事謹慎,頗有才乾,隻是好色這一點嵌在骨子裡不敢在桓行簡麵前太顯露,卻又瞞不住。

他突然噤聲,桓行簡側眸看他一眼,順著他的目光落到嘉柔兩人身上,並不點破,而是徑自走到侍衛前,眼神一動,侍衛便會意答說:

“郎君,這姑娘和她妹妹兩個想出府。”

桓行簡把嘉柔上下打量幾眼,看不到臉麵,隻烏黑濃密的睫毛露出一角在穿堂的風裡蟬翼般輕顫,弱不勝衣的少女,身段看著纖巧極了。

紅裙下的那雙絲履,一點微露,繡著精致的雲紋飾樣。

嘉柔乍聞人語,隱約覺得有那麼一道冷峻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平日在家的那股嬌俏伶俐勁兒頓時消散,扭過臉,一攥小姑娘的手,隻想逃回內院,再作籌劃。

“抬頭。”桓行簡卻忽然吩咐,不容置喙。

他說一口標準的洛陽官話,兩個字,咬的低沉清淨,個中冷淡不留餘地。

嘉柔驚了下,腦中轟然作響以為被這人識破。驚疑不定間,不知哪裡飛來了一隻莽撞黃鶯忽啼囀掠過,她驀然抬首,一雙堪憐的嬌怯怯清眸同桓行簡對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露布:捷報

京觀:古代為炫耀武功,聚集敵屍,封土而成的高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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