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皇而去的流鶯,隻遽然滑過那麼一道嫩黃的影兒。嘉柔眼眸如水,點漆瞳仁潤潤地浸在銀海之中,乍然對上一張陌生男子的麵孔,顧盼間,羞赧流轉著眼波避開了。
桓行簡凝眸定神看她片刻,頓了頓,方移開目光瞥了眼旁邊早嚇得六神無主的小姑娘。
不管這小姑娘,也不管石苞在那如何小心謹慎地把兩隻眼來回在他和嘉柔身上交替,略作思忖,徑自拿過石苞手裡的馬鞭抬起她下顎:
“薑修的女兒,是麼?”
聽他直接道出爹爹名諱,嘉柔驀然把一雙眼複又抬起多了些微慍色,她生氣時,不像個生氣的樣子,眉間若蹙,反倒像籠著一層清愁,可憐可愛。
許是厭惡那鞭子碰到嬌嫩皮膚,不被尊重,嘉柔伸手把鞭子推開,一點紅霧,漸漸從臉上暈開,矜持卻又鄭重說:
“我不認得你,不準碰我。”
她聲音是小女孩的嬌,軟溫如新發春筍,你啊我啊的,分的尤清。
桓行簡眼中慢慢爬上層淺淺笑意,麵上不動聲色,圍著她繞了圈,突然把旁邊那小姑娘一拎,小姑娘頓時發出聲尖叫,像是乳燕墜巢。嘉柔慌忙去看,人給她搡到眼前來了,聽那道冷淡清明的聲音飄下來:
“薑修而立之年得一女,再無子嗣,你哪來的妹妹?”
嘉柔哪裡料想他竟一切知情,支吾間,一副想要急中生智扯謊又扯不出來的模樣,悉數落到桓行簡的眼裡。他不再理會她,而是直接跟一旁眼珠子不知轉多少回的石苞淡淡說:
“公孫輸從弟家裡有個小女兒正是豆蔻之年,分下去的,明顯不是,應當是眼前這個了,賞你的。”
說完,隨手把鞭子一丟擲到石苞懷裡。石苞接穩了鞭子,目光在那小姑娘驚恐的臉上一過,暗道比另一個差得多了,不過算秀氣,再長兩年也是徒勞。入城後,分到手的早相看生厭,勉為其難吧。
正思想著,桓行簡已一副抽身要往外走的架勢,石苞跟侍衛說道:“先送我屋裡去,命人看好了。”
小姑娘似懂非懂間,突然想起母親交待的話,人木木的,呆立著不動。嘉柔見她傻了一樣,又分明聽清楚了桓行簡的話,提著裙子飛下台階追他:
“她不是!她其實是從涼州跟我一起來的!”
桓行簡止步,回首上下看了看她:欲蓋彌彰的模樣可笑極了。“哦”了聲,長眉一振:“這半晌,你想的就是這麼套編詞?”
嘉柔的臉騰下紅透,情不自禁摸了摸耳朵手又慢慢滑下,勉強鎮定要求道:
“我父親同幽州刺史毋使君是故交,來這裡,是為見友人敘舊的,你不能把我們帶來的人隨便賞了。”
“是嗎?”桓行簡哼笑一聲,神情淡漠,並沒有再說什麼。
嘉柔見他一雙眼明明生的俊美極了,可整個人,卻又謖謖的像鬆下冷風,峻重不可親近。心裡想我不要再見這個人,抬眸間,兩旁的侍衛已經過來要帶走小姑娘。
那小姑娘怕是真的被嚇倒,男人一沾身,小蛇一樣拚力地扭了起來,嘴裡哭喊著要找爹娘。
嘉柔正無法,小姑娘忽然朝侍衛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下意識地想去摸男人身上佩刀,似要自衛,又似欲傷人。石苞眼風銳利,噌地拔劍隻是一霎間的事兒,把小姑娘刺了個透。
人軟塌塌倒下時,包著迷迭香的帕子散墜出來,幽幽落地,迷迭香卻慢慢洇上了一線紅,觸目驚心。
嘉柔先是被震住,小臉慘白,等明白過來一雙眼立刻鼓滿了淚,惶惶地退後兩步,不敢看地上的小姑娘。兩隻眼,失魂落魄盯著豔血中迷迭香像是被魘住。那方帕子,上頭一朵茉莉花也成芍藥了。
動作太快,殺的又是羸弱少女,桓行簡暗含不滿的目光掃視過來,石苞尷尬說:“我怕傷到郎君。”默默收了兵刃。
這聽起來都是廢話,桓行簡看看嘉柔,拔出環首刀,手臂一落,那道凜然的光從血汙裡勾起了帕子,問她:“你想拿回這個東西?”
嘉柔回過神,兩片薄薄的紅唇翕動不止一時說不出話,隻把一雙黑亮盛滿淚水的眸子盯住了石苞,片刻後,哀傷說:
“你真是壞,我要告訴毋將軍你濫殺手無寸鐵的小姑娘,我還要問問他,大魏的士兵都是你這樣的人嗎?”
石苞因她生的嬌媚非常又楚楚動人流著淚,看著年紀不大,彆有嫵然嫋娜風姿,火窩在了胸口,儘量心平氣和說:“我沒問你的罪,你先問起我的罪來了,你自己說,明明知道是公孫家的人,怎麼還敢想著往外帶?”
說完快速瞥了眼桓行簡,剩下的話,欲言又止乾脆咽了回去。嘉柔把嘴唇咬的幾乎滴血,哽咽著:“殺一個小姑娘算什麼本事,我瞧不起你們!”
“你人小,膽子倒不小。”桓行簡刀身輕輕一動,帕子複墜,“小小年紀,你懂什麼?”不想嘉柔倔強投過來一眼,淚珠子忍著,“我就是瞧不起你們。”
這語氣,像是慪氣的小孩子了。桓行簡微微蹙眉,忽的一笑,不過笑意走散得極快,本就淡,旋即隱去。手中環首刀的方向一轉,刀尖抵上嘉柔下頜,一抬,將她整張鮮妍的小臉對著自己,四目相對,嘉柔眼睛仿佛溶了無儘清波,正要扭頭,冰涼的刀刃在自己臉頰左畔慢條斯理捺了一捺,一股寒意直逼心頭,仿佛下一刻就會刺爛她的肌膚。嘉柔忍不住跟著輕顫起來,恐懼極了。可脖頸卻依然如天鵝一般修長纖直立著。
如此,那刀麵移開,又如法炮製在右頰涼涼地蹭過。頓時,嘉柔兩靨上分彆拖出了長長一道胭脂般鮮紅的血跡,冶豔妖嬈,像是給她平添彆樣美麗。
“天下事多了去,你管不了的,回內院去,管好你幾棵花幾株草就夠了。”桓行簡把刀在她臉上擦拭乾淨,冷冷丟下兩句,刀入鞘,意味深長瞥嘉柔一眼攜石苞踏出了府門。
那邊靈醒有眼力勁兒的侍衛早把地上屍首拖走,提來清水,這麼一衝,好風也如水,腥氣散了生命亦散了,不知為何處積翠芳草地收拾掩埋。
嘉柔愣怔怔看許久,山河在前,崩城染竹,她頭一回知道壯麗山河的背後全都是人的性命。非茶非酒,亦刀亦劍,心頭是月落荒寺般的愴然,前一刻還在同她一道吃糖水青梅的小姑娘,不會再回來了,不過往遼東的天空下多添一縷似有若無的屍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