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大捷,小皇帝心裡自然歡喜,有模有樣地問起有司儀典進程。得知大都督把人口內遷,又是屠城,心裡琢磨不透到底是好與不好,大將軍劉融在旁邊不管他孩童心思,點了尚書左仆射,也就是大都督之弟桓旻來主持郊迎供奉禮儀。
這是天子登基以來,國朝迎接的第一場大勝。
當日,百官一早到齊,由禦史中丞點卯,事後天子堅持親迎以示寵渥,隻是一身行頭,裡裡外外,不知疊累了多少件衣裳:九彩袞龍袍、白玉革帶、錦綬,一樣不少,尤其腰間禦劍,因他身量尚矮,刻飾於腰胯骨處,十分彆扭。
桓睦的大軍在京郊整頓駐紮,天子詔令一到,浩浩蕩蕩一眾人,軍容整肅,除卻甲胄與武器碰出鏗鏘玉響,再無雜音,在烈烈大旗下入了洛陽城。
城上立著矜持的小皇帝,城下,則是首輔大將軍劉融亦著甲胄,他生的高壯,容貌甚偉,此刻據於馬背神情傲然。身後是其胞弟中領軍劉放和中護軍夏侯至領銜的黑壓壓洛陽城禁軍。
見桓睦到了,小皇帝忙從城牆下來,乘輅車而出。此刻,金鼓咚鏘,彩旗揮舞,宛如一個雲霞世界。桓睦已離馬而來,他戰甲在身,雖有無須跪拜殊榮,卻仍單膝跪倒深深拜向眼前:
“臣桓睦叩見陛下,陛下親迎,皇恩如此,臣惶恐。”
聽他如此說,後頭一眾裨將副將紛紛跪倒稱頌謝恩,小皇帝轉身看了眼大將軍,才托桓睦起身:“大都督去國半年,聽聞一直鞍不離馬,甲不離身,戰不旋踵才得今日之勝績,朕當親侯大都督。”
幾句事先被教好的虛話,小皇帝自覺說的完滿,很是快慰,往大將軍那又是一瞥,似要個讚賞的眼神,果真,劉融那修飾整齊漂亮的胡子稍微動了動,對小皇帝略一頷首。
悠悠說道:“陛下,可以請大都督策馬入太廟了。”小皇帝心潮澎湃,由四朝元老須發皆白的領軍將軍蔣濟率禁軍在前領路,往內城方向行進。
身後百官當即起身隨行,最前方小皇帝已換乘“八駿革輅”。這時候,金鼓大作,歡鬨震天,聲聞十裡,自這一乾人入了內城,兩旁京城百姓,早傾巷而出,充塞夾道,越發襯得場麵蔚然壯觀,熱鬨極了。
這樣忙到慶功宴開席,太後出來,諸將忙又起身再拜。
太後出身河西大族,西平郡人,先帝彌留之際方立其為後,養子齊王繼位,尊皇太後。
未至三十的婦人,蛾眉杏眼,華服之下四平八穩。燭光映麵,那一雙眼睛裡情緒泛泛,跟桓睦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官話,觥籌交錯裡,目光似有若無從桓行簡身上滑過去了。
這樣的目光,不是第一次了。
桓行簡遮袖飲下太後遙敬過來的一盞酒,蜻蜓點水的,兩個成熟男女的目光相遇即分。如他所料,一片殘山剩水之後,大都督、領軍將軍、太仆等一乾加起來有幾百歲的元老們被太後留了下來。
包括身為散騎常侍的他,和另一員外散騎常侍。
太後移了宮,往榻上一坐,美目流轉,見底下一群快要入土的老頭子們眼不明嘴不清地站定了,一個個的,怎麼瞧怎麼萎頓,連平時精神的桓睦也不知是否為行軍所累,看著竟不及之前印象裡的矍鑠。
那張口脂紅豔的嘴唇便幽幽瀉出一絲哀怨來,剛還端莊平和的太後,換了麵孔:
“今日,見大都督凱旋,我終有了指望要討個公道。”
說著,眼中淡淡的嫌惡掠過蔣濟等人,毫不遮掩,反正老頭子們都耷拉著眼皮,也看不到她。
“臣不敢,大魏在陛下和百官身上擔著,太後的指望也正在陛下和百官。”桓睦麵色潮紅,像是不勝酒力的模樣,他的確飲了不少酒,嗓音也跟著疲憊。
太後心底冷哼,忍不住腹誹桓睦:自己什麼還都沒說呢,老狐狸,不過真的是一隻“老”狐狸了,讓人喪氣。
於是,臉上那兩道細眉彎彎一蹙,掏出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大都督出征在外,恐怕有一事還不知道,大將軍好大的動靜,奏請陛下要將哀家遷永寧宮,說陛下十歲了,當與老師重臣慢慢學習處理國事,哀家不得當輔政之任,當與陛下分開……”
話到此,太後則完全是一副柔弱尋常女子的模樣了,眸中晶然,越發幽怨,“陛下才十歲,大將軍這是要離間我天家骨肉,不肯全我母子倫常,我倒想知道,大將軍既要遷我至永寧宮,他又幾時還政於陛下?”
不等桓睦開口,真的低泣起來,“當初,先帝臨終將陛下托付於大將軍大都督,亦托付我,這讓哀家百年之後見了先帝,從何說起?”
坐上的太後,哭起來嗓音妖妖細細,梨花帶露,直哭的一乾老頭子手足無措,紛紛勸慰。
“爾等同為肱骨,侍奉我大魏幾代帝王,如今,怎麼對著個大將軍竟連一句也勸不來?日後又有何臉麵去見先帝?”太後抽抽噎噎,趁機把蔣濟等人數落個遍,“你們倒是說,我不過照料陛下起居瑣事,人倫而已,豈是乾政了?”
蔣濟等麵麵相覷,心裡何嘗不想發作,大將軍輔政以來起先還與他們這些老頭子商量著來。好景不長,正始二年夏伊始大將軍越發我行我素,中樞人事浮動極大,製度更是烏煙瘴氣亂麵目全非。
發泄完畢,太後臻首低垂把淚水一收,輕輕透上口氣,隻盯著桓睦,逼他表態。桓睦抬首望向太後,倒也不避對方目光,蒼然說:
“昔年文皇帝有詔書不準後宮輔政,可陛下年幼,當全太後與陛下母子親情,大將軍雖為社稷故,確是操之過急了。”
說了等於沒說,但話落到耳朵裡受用幾分,太後這才顫巍巍把鬢間鬆動的金釵慢慢扶正,不置可否,慢條斯理說起另一事:
“我近日督促陛下讀書,讀的《左傳》,”她把手一伸,搭在婢女腕子上,起身走了下來,輕移腳步,裙擺拖得老長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在水磨金磚下,莫名悅耳。
“讀到襄公二十六事,衛獻公說,政由寧氏,祭由寡人,陛下不太懂問起我,”走到立在一乾老臣身後的桓行簡身邊,暗香浮動,太後眼眸餘光瞥他,“我不過一介婦人,哪裡懂《左傳》,散騎常侍是陛下近臣,常伴左右,如今回來了要用心匡扶,第一件事就是告訴陛下,什麼叫政由寧氏,祭由寡人。”
兩人離得極近,近到太後捕捉到空氣中年輕男人身上的純粹氣息,那樣的沉,那樣的深,他衣袖間的沉水香冷清而又濃烈地直往心尖上滾,沸水般過了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