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語氣,分明同太傅彆無二致了,石苞漫想著,看桓行簡在一家果脯鋪子前停了下來,吩咐鋪主,撿蜜餞海棠、糖青梅、桃脯、酸角糕等各包一樣,示意石苞前去結賬。
買給阿媛的?石苞滿腹狐疑,提在手裡,等抬腳跨進府門,桓行簡才轉過身問:
“她好些了嗎?”
石苞立刻明白他嘴裡的人是指嘉柔,答說,“屬下問過寶嬰,她說好轉,隻是精神還不大好窩在帳子裡隻捧著一本書看。”
“蜜果拿給柔兒。”桓行簡說著已經朝父母所居之處走去,沒走幾步,似乎從袖中隨手扔了樣東西,一踩而過。留石苞愣了片刻,恍然大悟手裡這一串果脯蜜餞不是給阿媛的。他莫名有些後怕,此刻,對嘉柔初遇時起的那點心思徹底撇得一乾二淨。
那樣的美人,郎君原也不能免俗呐。他對月興歎一聲,斂了斂神色,往嘉柔的園子去了。
屋內燈火通明,桓睦披一件絳紅袍子安然坐於幾前翻閱竹簡,間或執筆書寫。背後,大屏上是遒勁如古鬆的八個大字“肅清萬裡,總齊八荒”,為桓睦親筆所書,雅正大方,十分醒目。
母親不在,身後立著的是兩個奴婢,見桓行簡進來,奉上茶,便退了出去。
桓行簡把今日宮中事宜一說,桓睦專注聽了,把竹簡輕放,拈須沉吟了會兒,吩咐他:“你代我去一趟蔣府,就說,我病情反複,時常記掛舊友,唯恐去日無多見的機會少了,不能像往日那般勤於走動,請他體諒。”
“是,我沐休便去拜會太尉。”
“對了,你母親近日飲食不佳,想吃莊園裡新鮮的果蔬,讓石苞親自過去一趟。”桓睦重新執筆,忽風馬牛不相及提這麼兩句。
桓行簡看著他道:“兒子不孝,未能留心母親近日飲食,我親自去莊園。”
“一個石苞,難道不夠?”桓睦聞聲抬頭,淡淡瞥了他一眼,說罷伸手取一張便箋用草書寫了,其勢峻密,非學可成。
“怎麼,你不就是喜歡他這種薄行好色之徒嗎?信不過?”桓睦罕有地揶揄了一把兒子,對石苞,並不能看到眼睛裡去。
桓行簡自若回說:“雖細行不足,卻有經世才略,遼東一戰,他私下跟我談起父親的用兵策略,很能體會其中深意。養狗要養忠心又懂得該什麼時候叫喚,該什麼時候閉嘴的,品行倒在其次。”
“也罷,”桓睦笑歎,“爾等到底與我輩不一樣了,”至始至終,話不停,筆也不停,直到把一份名單交與桓行簡,“我大印已交,跟著我的將士們,有不少告老還鄉者,可這些人,常年混跡於行伍沙場之間,哪裡懂田園事,當給個歸宿。”
桓行簡接過瀏覽,等墨跡乾了,折起放進衣袖再抬首看父親頗含意味地看了眼自己,再想他田園語,略微一笑:“我什麼都瞞不過父親。”
“去吧。”桓睦一揮手,垂首繼續讀書了。
是夜,天河清明,寒風打窗,一輪圓月清輝乍現爬了上來,洛陽的秋意一下加深至此,斜陽流水,葉底蟬鳴仿佛夏日就是一瞬間的事兒,統統遠去了。
窗子緊閉,微有風聲,桓行簡在書房抱著阿媛,教她寫字,阿媛嬌弱握筆費勁,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漆黑無比,很像父親。
也許是太過專注,在父親麵前繃太緊,阿媛總是有點怕他的。鼻頭沁汗,等桓行簡讓她歇一歇時,阿媛拿出塊帕子,小心翼翼很端莊地往額頭上擦了擦。
帕子生動,有魚有水,碧玉般的荷葉底下仿佛就有淙淙之聲。繡工也好,桓行簡看出不是府裡婢子的手藝,也並非夏侯妙的風格,問阿媛:
“誰給你繡的這一尾小魚,看著清新活潑。”
阿媛白生生的小臉一抬:“是柔姨,柔姨會的可多了,她會拿柳條編花籃,會紮紙鳶,等春天到了她什麼都給我做。父親,柔姨還會吹骨笛,用鷹翅做的笛子你見過嗎?她還會唱歌兒,一支接一支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小孩子輕易就能被引的話稠,桓行簡低眉笑:“這兩天見你柔姨了嗎?聽說她病了。”
“見了一次,可母親很快就把我送出去了。”
“你還想看她嗎?”
“想呀,可母親說柔姨病了要多歇息,不許我打擾。”阿媛委屈地皺起了眉頭,那神情,倒跟桓行簡的模子是如出一轍了。
父女倆正說話,夏侯妙叩門進來,手裡端了盤糕點拿給兩人吃,夫妻兩人依舊不過閒話幾句。正此時,石苞在外頭踟躕不已,婢子先進來回話:
“司馬在門外有事要見公子。”
“讓他進來。”
夏侯妙彎腰把阿媛從桓行簡懷裡接過,柔聲說:“我帶阿媛先睡了。”她出來後,石苞見她忙行禮不迭,夏侯妙一麵輕撫著阿媛後背,無意撇到他手裡似拿了長長的卷軸,沒說什麼,抱著阿媛走了。
書房裡燈光沛然,石苞把輿圖給了桓行簡,他謹慎,不忘提剛才情形:“夫人似乎留意到了。”
“無妨,她要是無心自然沒有後續,可要是有心,”桓行簡哼笑一聲,沒了下文,隻草草掃兩眼輿圖,卷起來隨意丟在了案頭。
夜色深了,桓行簡的眼睛終於從書案上挪開,揉了揉兩邊太陽,提上燈,信步出了庭院。外麵,明月如銀,寒意浸膚,巡夜的下人見他這點昏黃逶迤而來,等照麵,匆匆行禮繞開了。
剛到湖邊,見水光粼粼反照著一池子的月色,偶爾魚兒擺尾,便揉碎了幾點銀光,景致寒幽。那石頭邊,分明坐著一人,皎皎清輝,將她一道孤影拉得投在太湖石山上。
秋蟲啾鳴,散落在四下的草叢裡,越發的靜謐。桓行簡已經大約認出是嘉柔那一段纖弱背影,不為彆的,正因嘉柔極愛迷迭香的香囊,置於袖間,馥鬱綿延。他轉了轉燈柄,看她片刻,隻是仰著頸子抱膝望月而已,桓行簡輕步走來,直接一撩袍子坐在了她身旁,望向那張含愁憂傷的臉:
“病沒痊愈,這麼冷的夜你跑出來作死是麼?”
陡聞人語,嘉柔嚇得身子一顫,幾要栽倒,被桓行簡一把穩穩攬住,兩人衣裳皆被夜色浸得冰涼,觸於掌心,他索性丟開燈籠手搭在她膝窩,把人抄起。
嘉柔不敢出聲,隻亂打亂踢,指甲從他臉上刮了過去,一道紅痕立刻在白皙的臉上凸顯。桓行簡微慍,頭一偏緊緊勒住她的腰肢,低聲威脅:“你再動,我把你扔水裡信不信,明天一早看你是不是就漂在了上頭泡得發脹變形,讓你姨丈自涼州五百裡加急過來領屍。”
說著,三步並作兩步踩過草叢,石子路不平,他似乎晃了一晃作出真要扔她的架勢,嘉柔嚇得魂飛魄散,一時間,腦子裡什麼想法都沒有了,到底是小姑娘,下意識把桓行簡脖子緊緊一摟,哀求說:
“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