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隻想痛哭一場,不為彆的,隻為這青春的生命。
“我雖說聖人有情,可聖人不累於物,我非聖人,不能忘情,眼見耳聞這紅塵世界我亦愛之恨之,如此,當真不及聖人萬一。而且,我確是貪生畏死。”
蕭弼的聲音忽而振作,忽而倦怠,嘉柔認真聆聽,寬慰他道:“不,聖人也有聖人的弱點,聖人既有情,可見他並非是冷冰冰的供在神龕上的一具死像,而是和你我一樣,有悲有喜,會嗔會笑,深諳為人的難處和軟弱。隻不過,聖人比尋常人更能把控自己不為外物所累。至於你我,雖是凡人,也未必沒有光彩之處,好比你,才情可寄托於筆墨,著書立言,年紀雖輕開宗立派,有所思有所得,已經很了不起了。再者,貪生畏死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太為難自己。”
好一番說辭,外頭衛會聽得倒似喜似悲了,他抱肩而立,怔怔看著不遠處桃花嫣然飛落,嘴角那抹笑,有些虛幻。
蕭弼心中歡喜,短如露珠,一閃而逝。他人如堅冰烈火,又開始咳個不停衣袖上沾滿了鮮血,怕嘉柔看到,下意識藏了藏。
倏地刺痛眼睛,嘉柔佯作不知,輕聲說:“你先到榻上歇息吧。”
他借她手臂起身,一隻手,猶似枯枝瘦骨嶙峋地攥了攥她衣袖,等到躺下,一雙眼熱誠地嘉柔瞧著,再不閃躲。
嘉柔被他這麼死死盯著,不由自主,臉慢慢紅了,外麵婢子把新煎的藥送來,正好解圍。
“吃藥方能好得快。”嘉柔好聲相勸,蕭弼便半撐而起,就著她的手,一飲而儘,嘴角殘存的那點藥漬掛著,嘉柔看見,把帕子遞他。
幽香入鼻,蕭弼戀戀不舍地嗅了嗅,忸怩問道:“你帕子能送我嗎?”
嘉柔猶豫了一瞬,不忍拂他,含笑點點頭:“嗯。”
兩人無言半刻,蕭弼忽然把衛會喊進來,掙紮說:“士季,勞煩你為我折一枝桃花。”衛會嘻嘻一應,飛快地跑去桃樹下,折了回來。
蕭弼拿在手中,臉紅耳熱地把那桃花插到嘉柔鬢發間,癡癡一望,綠鬢紅顏芳菲在畔隻覺嘉柔恍若仙子,他低喃不已:
“柔兒,你真好看。”
說著,心中那股衝動讓血液都跟著燃燒起來了,他想吻她,天人交戰良久,才垂下眼睫,似是情怯:
“我能親一親你嗎?”
嘉柔腦子“轟”地一下,臉立刻紅透:“你……這,這不好。”
蕭弼也窘迫得無處可藏,忙跟她致歉:“見諒,是我唐突你了。”說完這句,猛地噴出一股鮮血,一陣天旋地轉,隻剩一個念頭盤旋在蕭弼心裡:
我好不了了。
嚇得嘉柔忙起身去喊人來,裡頭亂作一團,因為要更衣衛會讓嘉柔在外麵相候,蕭弼在半昏半醒間扯住了他的衣袖:
“帶她走吧,士季,你也不用再來了。”
聽到這句,衛會臉色大變先是一僵,繼而又氣又惱:“為何?難道輔嗣要跟我絕交麼?”
“對,我累於這悲歡人世,到該告彆的時候了,士季,多謝你全我心願。所以,你我不必再相見……也無緣再見……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蕭弼的眼中,忽出現一絲狠絕,鬆開手,轉而又吩咐婢子,“把東西都燒了罷……”
衛會雙眼通紅,下巴高揚,怨毒看著摯友如此決絕不二知道事情再無回旋餘地,麝退香,犀退角,蕭輔嗣已經不在人間。
“好,好,”他連道幾個“好”字,徐徐後退,果決轉身,大步走出房門奔下台階。嘉柔見狀,往裡看一眼,忙追上衛會,隻見他頭也不回一路疾行到桃花樹下,人在落英中,已然淚流滿麵,卻一絲聲音也未出扶著桃樹背對著嘉柔。
“衛郎君?”嘉柔猶疑輕喚,對方不應,不知過了多久,衛會倏地轉頭把嘉柔看的一愣,他咬牙說: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哭,也是最後一次。”
說完,袖子一擦眼淚,複又是平日裡那個佻達模樣,請嘉柔上車,直接堵住了她的話:
“蕭輔嗣要死了,薑姑娘,恐怕你得另覓好郎君了。”
嘉柔心裡酸苦極了,不願相信,蕭弼未及弱冠便要辭世也埋到那北邙山下去,她噙著淚,有些恍惚:
“真的醫不好了嗎?”
衛會臉色慘白,卻帶笑,一動不動坐在那兒,聲音輕的像下一刻就要散了:“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
這是兩人初見時,看著眼前人來人往同時吟出的老子章句,兩個少年人相視一笑,亦如春天。
遠處,田野裡有犁地的農人在唱歌謠:“春日春風動,春江春水流,春人飲春酒,春官鞭春牛。”死去的人不會再活,可活著的人依然要勤於農事,繼續活,嘉柔呆呆地倚在車壁:原來死是這樣的容易。人的性命,如斯脆弱。而她,毫無辦法,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個性命覆滅。
車馬在桓府穩穩一停,衛會透過簾子,若有所思看著桓氏府邸,他笑笑,不知是自語還是對著嘉柔:“看來,我要潛心求學了。”
嘉柔眼睛依舊紅著,下車後,聽衛會的聲音從車廂裡傳出:
“你說,像老莊這樣的聖人他們死時會害怕嗎?會不舍嗎?會有遺憾嗎?”
一連串的問題拋出,似乎也無需嘉柔回答,馬鞭一抖,車子軋軋地去了。
默默走回園子,半道上,就見遊廊底下立著一人,不是彆人,正是桓行簡。似有感應,他回眸,見嘉柔渾身被柔和春光所籠,俏生生站在那兒,鬢間一朵桃花,開的極濃極豔襯著她梨腮粉薄,動人極了。
桓行簡也不動,知道遊廊是她必經之路,嘉柔心緒不佳,並無多少精神隻怏怏地朝前走,並未留意是他。等近了,低垂的眼瞥見他衣角上花紋,不等反應,茫然間,聽一道熟悉的聲音飄到耳畔:
“外頭疫情凶險,你瞎跑什麼?”
嘉柔抬首,這麼近了一相看,桓行簡才發覺她眼睛是哭過的,耐著性子道:
“問你話,洛陽城裡死人不斷,你嫌命長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