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困苦窘迫, 見有人擎火把而來, 劉融忙讓人去查探。得知是尹大目,請過來,把書函傳閱看了, 又聽尹大目說洛水指誓一事, 心裡陡然鬆快許多。
拉著尹大目的手說,“不瞞校尉,方才陳泰許允二人來也是這般相勸, 讓我早回城中。”
那神情, 儼然是有了主意,高元則勸的口乾舌燥, 同劉融的司馬、主薄一道把古往今來凡此類前車之鑒引了個遍,巴巴兒望著他。劉融聽得左右為難,一擺手:“大司農勿要相逼太甚, 容我兄弟再思量。”
帳子搭起, 一夜燈火不滅,人影時不時拉長了剪貼投在軍帳之上, 在這蟲鳴協奏, 濕潤清明的夜色裡顯得格外靜謐了。
天蒙蒙亮, 高元則揉著熬紅的眼, 走進帳子,詢問劉融:“這漫漫長夜, 明公思量得如何了?”
隻見劉融噌地拔出佩劍, 凝視片刻, 忽仰天長歎朝地上一擲:“罷了,怎能因我一人而讓國家分裂?既然太傅不過要收我兵權,我且認了,免官回城不失做個富家翁!”
聽得高元則一陣大笑,笑著笑著,便笑出了眼淚,踉蹌離開大帳,一雙布履,早被草泥糊的一片狼藉,四下遠望:綠柳如煙,紅花成綺,洛陽的春色已經半隨流水,半入塵埃。此情此景,讓人不由得涕淚俱下,自語悲慟道:
“大司馬乃一世豪傑,怎就生了這蠢豬笨牛一樣的兒子呢?!可惜,可惜,我一家老小族人被豚犢所誤!”
又是好一陣大哭。
軍隊拔營,劉融一眾車駕往洛水浮橋而來,桓睦等人在此相候,遠遠的,桓行簡已經隱約看清楚來人,偏過頭,低聲道:“太傅,人回城了。”
來到眼前,桓睦等先下來叩拜天子,命人護送進城。隨後,目送天子遠去,慢慢轉身眸光一定,劉融隻好對他行禮,高元則也在一旁倨傲地看了桓睦一眼而已,桓睦笑著托劉融手,道:
“昭伯,不用如此多禮。”
劉融看他態度沒有什麼為難的意思,暗道決策對了,更是慶幸沒有聽高元則前往許昌。
等他一回府,桓睦立刻發兵包圍了大將軍府邸,並征洛陽民工,在其府邸四角建起高樓,遣人監視。
“大司農一時不明實情,跑了出去,也是儘忠天子心切,我這就回稟陛下,讓他官複原職。”桓睦笑吟吟把話跟蔣濟一說,蔣濟點頭,“太傅寬厚。”
“太尉勞頓,請先回府歇息,請!”桓睦眼神一動,即刻有人護送著蔣濟朝裡坊去了。
這個時候,高元則聽聞桓睦竟放他一馬,心中不解,隻得準備入廷謝恩。
“太傅,”桓行簡適時而至,身後跟著一人,正是高元則從平昌門跑出去騙過的守備。
“回太傅,大司農出城時謊稱手中有詔書,屬下不敢造次,隻能打開城門。可剛出城門,大司農高呼‘太傅圖逆’,命屬下跟他一同走,屬下彼時追趕不及,因此未能阻攔。”守備戰戰兢兢也不敢相望在不遠處等候的高元則,隻把兩隻眼,盯著自己的馬靴。
“讓廷尉的人來。”桓睦臉色頓時一變,等人帶到,沉聲問,“大司農誣我圖逆,該當何罪?”
廷尉刑官一五一十答說:“應以謀反罪論處。”
桓睦踱步走到高元則跟前,站定了,擰著花白眉頭看他:“我欲寬厚待人,無奈人不願投桃報李,大司農,請吧?”
說著,目光一沉,擺手示意廷尉的人過來押送。押送的人上來對他便是好一陣推搡,高元則掙紮,對著桓睦啐了一口:
“縱然你騙的過所有人,可瞞不住我,桓睦!你就是要當亂臣賊子,文皇帝、先帝哪個待你不好?你要這般背信棄義,你枉為人臣!你,你豬狗不如!”
聽他罵罵咧咧,桓睦也不動怒,背過身去,抬頭把巍峨宮闕一瞧,後麵高元則怒斥起押解官:
“放手!你們好生粗魯,我高元則好歹也是個義士,義士有義士的死法!”
桓睦這才轉頭,鷹視狼顧,哼哼笑了:“勿辱義士。”
人果真隨即鬆開了手,高元則絲毫不領情,下巴一揚,斜睨著桓睦把個衣襟抖了又抖,自己朝廷尉方向大步去了。
“有幾分傲骨,可惜了。”桓睦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這樣的忠貞之士可貴。”
桓行簡並不否認,麵上寡淡:“是,可他忠貞的不是太傅,留他性命,他不會感恩,日後隻會留隱患,太傅不必為他可惜。”
“人是你找來的?”桓睦輕掃旁邊,已經不見平昌門的小小守備,桓行簡點頭:“不錯,我看太傅有想放掉高元則的意思,私以為不妥,請太傅寬恕我自作主張。”
桓睦朗朗而笑,拍了拍他肩頭:“桓行簡,你該升官了。”
綿綿春雨,又如霧般籠罩在洛陽城裡。
嘉柔在陌生的園子裡,已經冷靜下來。她不哭不鬨,見看著她的啞奴安靜地像頭駱駝,人總緊繃著,這樣的天,雖說不冷可赤腳穿著一雙草鞋也是不妥呀,反倒憐憫起這個黑不溜秋的年輕人。
“你把點心蜜餞拿給他吃。”嘉柔吩咐完婢子,坐在靠背欄杆上,旁邊,擱著小蓍草瓶,她正專心致誌修剪新折的梨花。
青的瓶,白的花,顏色清新淡雅至極。
桓行簡剛進園子,沒走幾步,看見一穿著海棠紅舊裙的窈窕身影,一手持刀,一手拈花,有燕語呢喃自她眼前一掠而過。她抬頭,明眸裡頓時微微綻出絲笑意,梨渦頓現,手中花枝掉到了欄杆外,也不察覺。
等再查看,發現花沒了,嘉柔“咦”了一聲探身去看,沒找到,正疑心是不是掉叢裡了,抬起頭看見桓行簡正含笑目視自己,她略靦腆起了身,見了一禮。
桓行簡走到跟前,彎腰找到花枝,沾了泥土,便回身四下看看,幾步走到梨樹下伸手折了兩枝,猶帶雨露,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