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簡眸子半眯, 笑道:“你掛心的人真不少。”
一張臉上, 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嘉柔小心覷他,說道:“我並不是信口胡謅, 征西將軍遠在長安, 洛陽的事,他怎麼會知道呢?”心裡頭有些疑惑,探究的目光朝桓行簡臉上一溜, 愈發難解:大將軍權勢熏天, 又是托孤重臣,都督中外諸軍事的人怎麼會突然以謀逆的罪名下了廷尉?
“你好奇什麼?”桓行簡臉上一團水霧, 眉眼鋒銳,看嘉柔神情,倒坦率跟她說了, “劉融自輔政以來, 毀製妄為,任人唯親, 一日比一日更甚, 他這種人於國家半點益處也無, 惹的天怒人怨, 是自取其咎。”
嘉柔大約聽明白了,可依舊存疑, 但她並不關心劉融日後如何, 一臉的諱莫如深--天下誰不知大將軍是征西將軍的表兄, 關係親厚呀?
“牽扯不到太初,你不用總盯著我了。”桓行簡彎起手指,冷不丁朝她額頭彈去,嘉柔捂住了,秀眉皺起,心中說不出是慶幸還是擔憂。
這消息如果傳到長安,兄長會怎麼想?
“你一顆心,活著的死了的都惦記著,不累麼?”
嘉柔搖了搖頭:“他們都很好,我自然惦記他們。”
桓行簡不以為然:“太初待你,有幾分兄妹之情,至於蕭弼,你都沒嫁到他家裡去,你怎麼知道他很好?”
出神片刻,嘉柔心緒千回百轉:“那天,蕭輔嗣告訴我,他若能活,定會好好待我。長這麼大,除了親人,隻有他對我說這樣的話,不知為何,我信他能做到。”
那雙眼,清澈堅定,桓行簡注視著她目光動了動,忽然一笑:“他能做到什麼?他拿什麼對你好?他這個人,才高歸才高,人情世故一竅不通,身子又弱,沉湎老莊不能自拔。也許,他所注的典籍文章,可不朽,但想對你好隻怕有心無力。柔兒,你要記住,有些人來這世上注定是匆匆過客,隻為留下點什麼,好似流星,閃耀一瞬,不是來過尋常紅塵日子的,蕭弼正是這樣的少年人。”
這話十分稀奇,嘉柔聽得入神,仔細咂摸著這個中道理,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看看桓行簡,不由問他:
“那什麼人是來過尋常紅塵日子的?”
“你呀,”桓行簡笑著搖了搖她下巴,“讀讀書,繡繡花,對萬事萬物都有情又好奇,不會隻沉湎一樣人事。你這樣的小姑娘,大概能活百歲。”
說的嘉柔頗難為情,還是搖首:“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也有我的憂愁。”
“愁嫁好郎君是不是?”他又逗她,嘉柔不想往下扯連忙岔開,“郎君來世上是為什麼?”
“我?”桓行簡淡淡笑了,“我是個男人,不過為建功立業,”他目光放遠,不知想到了什麼,“我未能生在父輩那個時代,英雄競技,龍爭虎鬥,好一場風起雲湧的大戲,終究是落幕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人隻豔羨英雄,可不見百姓白骨。小民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從來必可輕,奈何望欲平。”嘉柔似乎並不認同,把漢末的民謠一誦,繼續道,“我來洛陽時,從長安過,看到漢家宮闕殘址,很是感慨。”
“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桓行簡微微一笑,“你看,魏武一代雄主不正是心憂天下興亡百姓疾苦的嗎?你小姑娘家,可曾見過洛陽城殘破不堪山河狼藉的模樣?你今日見到的銅駝街,熙熙攘攘,歡情笑語,正是萬骨枯換來的,這避無可避。戰,是為了停止乾戈,能聽懂嗎?”
嘉柔靦腆一笑,輕輕頷首,心裡想的卻是不知日後能統一這天下的人是誰哩?正想著,桓行簡從桶中起身,嘉柔忙不迭躲開了,他身上水汽半乾不乾的,一把逮住她,兩人滾做一團,倒在帳子裡。
熬了這兩日,疲憊不堪,身上那根弦不知繃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此刻,隻摟緊了嘉柔不讓她亂動:“我得睡上一覺,你最好一點動靜都不要出。”
方才掙紮時,青絲攮了一嘴,嘉柔不想招惹他老老實實不再動彈。等聽到他呼吸平穩,稍稍抬眸,見桓行簡那兩道長眉也舒展了開來,這才把嘴裡的頭發輕輕吐出來。
柳顰花困,外頭日影從雲彩裡掙脫出來,透過窗欞,灑了薄薄的一層暖意。嘉柔兩眼惺忪,不知怎的覺得睡意沉沉撐不住也就闔上了眼皮。
再醒時,身旁桓行簡依舊睡意深濃,她往他臉上瞧了一瞧:原來睡著了倒像個溫文爾雅的貴公子,一點不叫人害怕。
她慢慢把他胳膊拿開,輕手輕腳下來,提起自己的一雙鳳履,走到廊下坐在杌子上穿了。
廊下跌碎的瓶子,早被清掃乾淨。隻餘繡到一半的花繃子還扔在那,嘉柔重新拾起,穿針走線,往那隻玲瓏的小黃鶯上補金燦燦的羽翎。
坐了半晌,眼見小黃鶯似能奮翼而去,嘉柔抬起頭,捏了捏脖子。正要起身收拾,見石苞忽然疾步進來,她忙避嫌,轉身就要進屋。
“薑姑娘,郎君呢?”石苞倒跟她一點都不生分似的,喊住嘉柔,嘉柔隻好朝裡一指:“他睡著了。”
不知發生了什麼,石苞抬腳進去,不過片刻功夫看桓行簡一麵束著腰帶,一麵走了出來。
瞥到嘉柔,直接吩咐石苞:“帶她一起,你去把啞奴的馬牽來,那匹溫順。”
不容置喙把嘉柔帶出園子,啞奴立在門口,一雙腳上,還是草鞋。嘉柔忍不住對桓行簡說:“他好像沒鞋穿,我身上沒錢,郎君應當給他買雙鞋。”
桓行簡投過來嫌棄的一眼,一邊接過石苞遞來的韁繩,一邊撫了撫棗紅小馬:“他體熱,一年四季都穿草鞋,不是我不給他買。”
怪稀奇的,嘉柔不知怎的冒出一句來:“他也服寒食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