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剗地,故人的腔調卻叫人寒怯,楊宴苦思,實在想不出自己漏查了何人。目光無意同桓行簡一碰,對方似笑非笑,眼底儘是刀山火海,他一下兢懼剜心:
“難道太傅說的,說的是我楊宴一族?”
一字一句,回頭即萬裡,故人早長絶。桓行簡含笑點頭:“正是,平叔到底是聰明,”說著起身,把神魂驚飄的楊宴朝案頭上一扯一摁,筆塞給他,微微傾身,烏濃的長睫下情緒在眸子裡閃爍不定:
“平叔運筆,翩翩有姿致,添上罷。”
楊宴齒冷,倏地抬眸,兩人的視線避無可避地撞在一起,這一眼中,倒像糾纏了數不清的饕餮風雪,年少光陰。兩人早在宦海裡各自沉浮,有情對麵山河,無情眼前故交,他一連道幾個“好”字,將自己補進名單,才對桓行簡說:
“子元,我沒有低估你桓家,隻是不想,你父子兩人連太尉尚書等一時人傑都騙過了,”他目眥欲裂,“你父子二人欲自作家門,沒那麼容易!”
桓行簡皺眉一笑,搖頭道:“平叔,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太傅戮力儘節,天下仰仗,你這番誹謗不如留著見魏武再言讓他來給你評判?”
說著,變了臉,冷峻抬聲,“來人,將楊宴收押!”
“桓行簡!”楊宴被倒拖出去,不過厲聲叫了他的名字,桓行簡人在堂內,麵無表情,不作理會冷冷目視著人就此自視線裡隱去。
廷議上,爭執不休,坐上小皇帝心頭惶惶,照例被一群老臣吵得頭昏腦漲。蔣濟默默聽完桓睦的意思,先是驚亂,諤諤道:“劉融為大司馬之後,太傅此舉,是要大司馬絕後嗎?大司馬之勳,不可不祀。”
眉頭微搐,目光炯然望著桓睦,意在指當日洛水盟誓。
“謀逆之罪,無從開脫,太尉,正因他是大司馬之後,做出此舉,才更該以儆效尤。”桓睦三兩句把蔣濟擋了回去,老頭落寞而出,一抬頭,但見飛簷正銜著一枚血紅落日,蒼茫而照,他有些惶惑。
“太尉!”尚書陳泰從身後追來,喊住他,蔣濟回首,一張臉突然顯得格外蒼老了,對上陳泰殷切的眼,先是苦澀一笑,隨後搖搖頭說,“天子給我的封賞,我已辭去,明日起,不,我日後不會再來上朝了。”
陳泰怔住,衝他拜了一拜,黯淡說:“我欲請外出任職,遠離京都,太尉有什麼要指點晚輩的嗎?”
他的父親,是和太傅一樣,當年文皇帝東宮時期赫赫有名的“太子四友”之一。論情分,他與桓行簡兄弟自幼相熟,然而,陳泰還是不願意卷入這樣的紛爭之中。
“玄伯,大約許多人都同你一樣罷,”蔣濟的長須在晚風中顫抖,皺紋太多,以至於淹沒了他本真的情緒,“我已經太老了,老到不能如壯年之時,拔刀飲血,提劍跨馬,豪情不計須臾性命。你問我,我竟無從回答,再會了,小子。”
陳泰看著蔣濟蹣跚的身影走進夕陽,忽悲從中來,仿佛父輩的那一代人真真正正地走進了史冊之中,一個姓名,一個符號,洛陽的春竟是如此的清寒。
東市行刑這天,崔娘早把消息打聽清楚,告訴嘉柔,她聽完像被貓撓了一爪子。再上街頭,人流擁擠著都往東市去,百姓不知道什麼大將軍謀反,隻知殺頭,看在眼裡是個樂子,反正殺頭的不是自己。
嘉柔偷跑出來,十分不安。戴著幕籬,被人擁著順勢朝東市方向去,不知走到哪兒,人群止步,聽官道上馬蹄子亂響,馬鞭一抖,頭頂上滾落的儘是叱吒聲:
“讓開!”
她被人踩了腳,顧不得痛,凝神看去,官道上走來一眾伶仃戴著鐐銬的罪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再辨不出誰是誰。嘉柔心中憋悶,很想去問一問,但實在無人可問。
直到,她看見梳著發髻的年輕婦人也在隊列之中,旁邊百姓嘖嘖:“出過嫁的也沒放過呐!”
聽得嘉柔一陣暈眩,她害怕極了,正想從人群中掙脫,聽耳畔熟悉的聲音響起:
“薑姑娘,你來此地,衛將軍知道嗎?”
回首,看到的就是春服錦袍的衛會,鮮衣怒馬模樣,一如從前。嘉柔被他那雙眼盯著看,很不自在,不知想到了什麼,隻能問他:
“衛公子,我想請教,大將軍的事不會再牽連到征西將軍了罷?”
衛會的銳氣從不知遮掩,他笑:“你一個姑娘家,問政事,可不大好,縱然衛將軍喜愛你。”
聽得嘉柔頓生窘迫,一雙眼,驚疑地看了看衛會,他哈哈一笑:“果真如此,”就此換作個怨恨的眼神,“輔嗣不在,把焦尾琴還我,那是我的。”
嘉柔很是意外,當即明白,輕聲道:“好,我會物歸原主。”
“你是衛將軍的囊中之物,這天下,何嘗不是呢?”衛會輕佻說完,頭一探,鼻子一吸,回頭笑問嘉柔,“你聞到血腥味兒了嗎?我告訴你,高平陵既起,這味兒啊,一年兩年恐怕都散不完了。”
說完,飄然而去,留嘉柔一人似懂非懂。忽的回神,追上衛會,微喘著氣問他:
“衛公子,你可知道征西將軍他人是不是還在長安?”
衛會懶洋洋的:“你說夏侯太初啊,陛下已命他回京,彆急,你很快就能在洛陽城見到他了。”
日光下,春蠅已然舒展開柔軟雙翅,血流滿地後,便貪婪地蜂擁而上。這地方,不知處死過多少人,血色新鮮,豔勝桃李。嘉柔眼中蒙上了層混沌,渾噩走著,袖子忽被人一扯,原是崔娘,急衝衝地對她道:
“柔兒,咱們趁這個機會趕緊回涼州去,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