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石,”桓睦親切喚傅嘏的字,已是虛弱不堪,傅嘏忙跪到榻前,回應道:“太傅。”
桓睦目光艱難一動,示意桓行簡也到身邊來,手顫顫伸出,將桓行簡的手抓在掌間似才安心:“我如桑榆之光,理無遠照,爾等來日方長萬事可期,”說著努力偏過頭去,去尋找“肅清萬裡,總齊八荒”八個大字--
渾濁的目光終於定在那一點上,如刀如炬,千裡沙場萬丈西風,一生的宦海浮沉頃刻間都凝縮到了白底黑字的簡潔鏗鏘之上。
“人說蓋棺定論,”他沙啞開口,聲音裡滿是日落餘輝的窮儘,“我這一生是非功過,且交由後人評定罷,是耶非耶?功耶過耶?又豈是我說了算呢?”
目光輕輕轉向傅嘏,身後,眾文武幕僚也早都跪地泣不成聲,桓睦欣慰頷首,當著眾人的麵,拚儘最後一分力氣將象征都督中外諸軍事大權的節鉞放到桓行簡手中,父子視線相交,桓行簡握緊節鉞目光坦然地麵對了眾人。
“諸位,有勞了。”桓睦一手搭上桓行簡肩頭,嘴角那,凝結出一縷清虛混沌的微笑,數不清的金戈鐵馬,宮闈血雨,到底是如春潮般洶湧著消失在歲月儘頭了。
殘燭般的頭顱慢慢耷拉下去,眾人淚眼中,看到太傅的最後動作便是如此:須發花白的老人,至始至終保持著坐姿不倒,他死在長子身邊,一生榮辱,悉數交付於眼前年輕的郎君。
屋子裡死一般寂靜,那個風雲爭霸群雄逐鹿年代所留下的最後一位將星,確實離開了。
“太傅!太傅!”不知是誰帶頭哭嚎起來,頓時,哭聲連綿。桓行簡緩緩闔目,一串滾燙的淚珠自眼角滑下,他良久未動,最終輕輕扶著父親臥倒:
太傅麵容安詳,猶似沉睡。
等醫官上前一再確認後,桓行簡鬆開握著的手,緩緩起身:“來人,準備發喪。”
這個時候,石苞從外頭奔進來,見這情形一目了然,強忍悲痛,到桓行簡耳畔道:“吳國那邊傳來消息,說吳主薨逝,諸葛恪為托孤首輔,升任太傅。”說著把一封書函呈了上來。
桓行簡眉心微跳,看完將信一折,沒表態,鎮定從容吩咐人先去落實太傅喪葬諸事。很快,靈堂布起,上下縞素成片,桓行簡攜眾人換上了喪服,當即把人另召到前廳來議事。
眼下情形,眾人沒什麼心思正襟危坐,見桓行簡端坐其上,沉穩異常,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落座了。
“太傅這一去,吳蜀兩國想必很快就會得到消息,而且,我剛得知吳主新主,幼主踐祚,吳地軍國大政如今由太傅諸葛恪接掌。到時隻怕天下大事有變,還請諸位居安思危,未雨綢繆。”桓行簡一張臉上,幾無情緒,唯獨眼眶能看出是紅著的。
底下左右交頭接耳,傅嘏目光動了動,站起來,兩手相覆:“郎君,吳蜀倒在其次,隻是太傅一去,陛下尚幼,朝廷不可一日無人主事。”
桓行簡手輕輕把腰間麻繩一娑,隻略頷首,旁人聽傅嘏終於領頭把最要緊的話頭挑起,皆心知肚明。於是,虞鬆也站了起來,微微傾腰把禮一行:
“正是,朝廷不可一日無人主事,請郎君節哀,以國事為重。”
桓行簡不語,眾人一雙雙眼睛情不自禁在他身上滾來滾去,一時間,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想法。太傅既都將節鉞傳與郎君了,個中深意,再明了不過。
唯獨傅嘏和虞鬆彼此交彙了個眼神,還未啟口,外頭忽有人來傳報,尚書郎衛會求見車騎將軍。
眾人一怔,有人暗罵衛會一點眼色也無,桓行簡卻不以為意,將其餘人等先遣去靈堂,獨留傅嘏虞鬆,命人把衛會領到這裡來。
一入延年裡,撲麵而來的便都是白雪般的世界了。衛會既來見桓行簡,早應景也換了喪服,臨出門前,對母親道:“我要去拜見日後的大將軍了。”
他母親會意:“你既準備好了,就去罷。”
一路淌過生生死死,衛會竟覺得靈幡看著也格外親切,腳踏進桓府的那一刹,素來輕佻的一雙眼睛倏地沉澱下去了。
“會拜見車騎將軍。”衛會畢恭畢敬,鄭重行了大禮,“太傅登仙,還望車騎將軍節哀。”
等聽到一聲輕“嗯”,才敢略略抬首,隻見桓行簡一身縞素卻襯得人越發如玉俊秀。他莫名冒出個不合時宜的念頭:人都說夏侯太初玉人無雙,車騎將軍才是這洛陽城裡最好的一具皮囊。
旁邊,兩個謀士看衛會半晌了,他這個人,今日來的確是不合時宜。虞鬆見他客套話完了卻是個絲毫不打算走的意思,勸道:
“士季,車騎將軍家中新喪,諸事壓身,還請你到前頭禮簿接待的地方先去飲盞熱茶。”
委婉的逐客令,虞鬆雖不大想這麼拂他的麵,但非常時期也隻能如此了。
衛會並不在意,隻看向桓行簡,認真道:“會請車騎將軍節哀,絕非輕飄客套話。”說著似有若無一瞥虞鬆,虞鬆一愣,隻好垂著手等他下文。
桓行簡那兩道英挺的眉毛始終微微壓著黑眸,他眉峰高,嘴唇薄,一管鼻子挺直,麵無表情時總猶似出了鞘卻又按兵不動的鋒刃。
衛會是怕他這個模樣的,可他又不怕,十分沉著地繼續道:“太傅是國家的萬裡長城,他一去,天下事隻有托付給車騎將軍才能保社稷無虞。”
桓行簡不動聲色,也不置可否,一隻手“駕駕”地在幾上扣了兩下:“我如何比太傅?”
虞鬆傅嘏兩人不約而同望向衛會,這伶俐的少年人,看來是有備而來了。
“士季,你想說什麼,在郎君麵前無須再遮掩。”虞鬆提點他,唯恐他賣弄過分了惹得桓行簡不快。
衛會當即跪地拜倒:“太傅功勳卓著,匡扶社稷,可比昔年伊尹。伊尹既卒,他的兒子伊陟嗣事繼續擔任相國,輔佐國事。所以會言,請車騎將軍務必節哀自珍,既有舊典可循,車騎將軍當以國事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