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黯然,將新做的襪子取出交在他手上:“我跟他去了壽春,太尉和令狐使君皆夷三族,也見到了父親,父親為他們收了屍骨。()”
“他帶你去了壽春?”夏侯至有些驚詫,隨即,露出釋然的一縷微笑,“子元待你我不求有十分,隻希求他能多用些心,柔兒,男人之間的事不該將你扯進來,聽我的話,既跟了他,他就是你的夫君,萬事要要跟他一條心。其餘的事,我不想你牽涉。”
窗外,一線銳藍的天空下忽飛過幾隻斑鳩,嘉柔扭頭去看,聲音有些飄忽:“我來洛陽,不知道會發生這麼多事,兄長,如果早知道洛陽不是多年前的洛陽,我就不來了。”
夏侯至嗓子發緊:“柔兒,你怪我嗎?”
一線淚珠倏地落下,嘉柔回眸:“不,我不怪你,我看你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夏侯府裡,我很難受。以前,府裡很熱鬨有閏情姊姊,有清商姊姊,到處都是人,可這麼快卻隻剩兄長一人了。”
“一個人日子也能過下去。是我會錯意,辜負你對我的期待,”夏侯至搖首,眼睛泛紅,“昨日錯,今日錯,我不知日後是不是錯的,柔兒……”
嘉柔不願見他傷懷愧疚,把淚一抹,破涕為笑:“不,不是兄長的錯,不說這些,我想跟兄長學丹青。”
如今壯懷銷落,少時談玄舊友凋零,唯有筆端尚存一二丘壑,夏侯至按按眼角,手一伸,像嘉柔幼時那樣牽住了她。
兩人到案前,嘉柔提說想學畫馬,卻看旁邊放了幾幅人物,容貌衣飾俱細,隻未點睛。她好奇拈起,偏著腦袋瞧了片刻,笑道:“我猜,這畫的是濠梁之辨,這個是莊子,這個是惠子。但兄長為什麼不給他們畫上眼睛?人沒眼睛,畫就是死的呀!”
“正因為畫上眼睛,人物才能活,所以我遲遲不好落筆,點睛要一刹的靈思。否則,點了也是死物。”夏侯至手底輕撫紙上蹤跡,慢慢遊走,“誰又能真的擁有一雙慧眼勘透世情?”
嘉柔默然不語,夏侯至當真仔細教她如何分染勾勒,一室靜謐,唯有香爐裡絲絲嫋嫋。眼見暮色要下來,嘉柔不得不走,夏侯至又親自將她送上馬車:
“柔兒,聽我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你都當跟子元一條心。”
越是這樣,嘉柔心裡越是倔,卻隻是乖順地點了點頭。馬車走遠,夏侯至那抹身影慢慢朝後退去,最終,成一點灰,直到再也看不見她把手放了下來。
回到桓府,聽院子裡有兵器相撞的聲音。嘉柔把步子一收,透過月洞門,見正中央正有兩個身影交手,桓行簡持矛,一身玄色勁裝把柄長矛揮舞得如金蛇出洞,一揮一掃間,瞬間揚起交織的粼光雨幕直逼對方而去。
陪練的嘉柔不認識,身材壯碩,卻已是四十上下年紀的中年漢子。對方分毫不讓,猶如兩頭山中猛獸乍然相遇,桓行簡長矛一頓,那人的鋒刃險些就指向了他咽喉,看得嘉柔心裡突地窒息了下,扭過臉去。
再回頭,卻見兩件兵器又糾纏到一起去了,桓行簡一個轉身,槍尖幾乎擦著他後腰過去顯然不留任何生機。
“郎君!得罪了!”對方低吼一聲,攻勢越發酷辣,兩樣兵器不停磨出一聲聲碰響,傳到耳朵裡,震得作痛。
嘉柔看得腳下生根,不知他倆個比試了多久又幾時能分出勝負來,凝神間,不知是誰手中的□□被擊得脫手而飛,不偏不倚,正衝著嘉柔而來。
她一時情急,將手中食盒扔了過去,當啷一聲,食盒和□□皆掉在地上。
那邊,桓行簡把長矛一收,眉峰上汗如雨下,看看地上,再瞧瞧嘉柔,目光停在她驚悸猶存的小臉上:
“很好,難為你有幾分急智。”
說著,長矛朝旁邊一插,接過對方遞來的手巾擦抹了幾把:“改日再練,辛苦了。”
“屬下已不是郎君的對手,”漢子一臉的謙恭,“以往,屬下是多有顧及唯恐傷到郎君,如今,就是屬下想傷郎君也傷不到了。”
桓行簡笑:“承讓。”言簡意賅,等人退了去,見嘉柔蹲那收拾食盒,揶揄問一句:
“太初可還好?”
嘉柔抬頭,正要答話他走到身邊不管不顧將她袖管中的帕子一抽,兀自擦起臉,擦完了砸她身上:
“我一身臭汗,要勞煩你洗洗帕子了。”
嘉柔果真很嫌棄地把帕子拂到地上,憋紅了臉:“那我不要了。”
他人蹲下來,熱烘烘的氣息直往臉上拱,嘉柔頓時屏息,桓行簡手心裡全是汗意故意朝她衣襟上一抹:“要不要?”
手不覺扯住了宮絛,嘉柔氣惱,把宮絛從他手裡拽回來氣籲籲站起身,推他一把:“不要!”
桓行簡忍笑,笑意短暫,眉宇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神遊片刻,顯然心思已經不在她身上了。
等察覺人走遠,他喊住嘉柔:“柔兒!”嘉柔隻好回身,目光一觸,隨即避開,“郎君要說什麼?”
桓行簡從頭到腳把她打量了個遍,忽又笑笑:“沒什麼,去罷。”
“郎君,郎君,快!”月洞門外飛跑進來個小丫頭,臉都扭了,像是要哭,“夫人讓郎君快過去!”
桓行簡神色一肅,奔到園子,一眾下人見他來紛紛見禮避讓。
屋子裡,也黑壓壓一群的人,包括叔父等親族。即便如此,桓行簡還是一眼看到多出了個人,河南尹傅嘏。
傅嘏見他現身,先上前執禮:“郎君。”桓行簡明白他這是被太傅調了中樞,傅嘏與劉融不合,因得罪吏部尚書楊宴被免官。高平陵後,太傅以他為河南尹,時間不長,桓行簡又再度見到此人,心中大致有了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