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不下去,桓行簡麵不改色答道:“是石苞,母親知道父親本來就不太喜歡他,當時情形混亂,他護主心切卻誤傷了我,我怕父親知道了要罰他,索性揭過。”
張氏那雙眼在他臉上半信半疑探究了片刻,道:“石苞不是性疏之人,這一回,他怎麼馬失前蹄了?”畫外有音,桓行簡奉茶,笑道,“名將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遑論他?再者,除了他還能有誰近我的身?母親該不是疑心薑令婉,太高看她了,她膽子小弱不禁風的,沒那個力氣傷人她也沒道理傷我。”
輕飄飄解釋完,母子說了陣話,桓行簡出來,立在廊下略想了一想,先去公府轉了圈。
果然,這邊太傅回京,那邊西北就有了動靜。郭淮的上表揚鞭策馬地往洛陽送,表中,字字泣血,為妻求情。皇帝看著信無從決斷,直接把信命人送到府中,連並賞賜的藥物。
內官到時,桓睦在榻上不便起身,卻依舊掙紮著在桓行簡的攙扶下謝恩。內官看太傅這個情狀,很是唏噓感慨,不多叨擾,傳完旨意走人。
回去後,將桓睦情狀一五一十學了,皇帝按捺不住心中雀躍,初初變音的嗓子一張,對太後說:
“這回,看來太傅是真不行了,他雖有功於社稷,可朕實在被他壓得煩透了。”
這一仗回來,少不得封賞,皇帝下了旨意封授相國、郡公,桓睦已辭。他雖辭了,但給桓行簡的封賞卻接受了,食邑萬戶,遷車騎將軍。
太後看皇帝那喜形於色的模樣,心中冷嗤,以手托腮是個有無限煩惱的模樣。一想到桓行簡,又慪又恨,渾身都說不出的躁。於是,撚著新折的花枝,淡淡道:
“陛下不要高興太早,一來,太傅要真不行了,隻怕吳蜀兩國看我大魏將星一去會想趁虛而入,不可大意;二來,太傅是古稀之人,可他的兒子不是。”
一語驚醒夢中人,皇帝旋即換作了個愁容,兩道眉一擠,歎氣道:“那到時,朕可如何是好?太傅用兵貴在出其不意,有他在,吳蜀兩國不敢輕易動彈。如今,淮南王淩又已伏誅,我大魏當真是將星凋零!”
王淩身死,桓睦上表請奏朝廷,以身負平定高句麗奇功的毌純出鎮淮南。一連串的人事變動,太後在心裡盤算得十分清楚,淮南吃重,也隻有毌純能為封疆大吏了。
花枝一扔,太後氣定神閒還沒開口,見皇帝福至心靈似的一個表情,便靜等下文。
“宗室裡,唯獨大鴻臚在西北領過兵,太後看是不是能起複大鴻臚?”皇帝天真的語氣一出,太後又氣又笑,“陛下,當初太傅一紙調令就能把夏侯至招回來,何況今日,不因劉融的案子殺他已經是仁義了,讓他去領兵?”
本想說“虧陛下想的出來”,念他年歲漸長,顏麵要留,語氣便緩了緩,“夏侯至陛下是不用想了,除非,”她那雙鳳眼高高挑著,不禁陷入沉思,出了會兒神一時間沒有跟皇帝說話的興致了,轉而笑道:“陛下,先不管這麼多,若是太傅真不行了,車騎將軍也是能作數的。”
桓府裡,桓睦再次陷入昏迷,張氏守著,桓行簡在一旁匆匆執筆代寫給皇帝的奏疏。
念雍涼都督之功當故赦其妻,又舉薦一直想要外放任職的陳泰為雍州刺史雲雲。
奏疏寫好,命人送進宮。桓行簡趴伏在桓睦床頭,守了一夜,兩眼熬得發紅,隱隱作痛,直到窗紙麻麻亮了,也不曾離開半步。
一夜孤燈,隻有太傅書寫的“肅清萬裡,總齊八荒”八個大字靜默地注視著父子兩人。
他揉揉額角,聽外頭有些爭執的聲音,不消問,是朱蘭奴。桓行簡不急著出來阻攔,慢慢用青鹽水漱口,淨了淨手,拈起早寫就的休妻書,招石苞進來,說:
“今日就遣她走,人不走,給我扔出去。”
石苞早知有這麼一天,郎君相忍,忍到王淩事畢,看太傅的情形要是趕到喪葬就不好了。得了準頭,石苞出來後便跟朱蘭奴不再客氣:
“你已被桓家休了,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朱蘭奴出乎意料地沒跳腳,眼睛朝裡頭一瞥,幸災樂禍:“高平陵,太傅是裝病,現在裝不下去真病重了吧?”
聽她出言不遜,石苞眼睛一沉,兩手抓她肩頭提溜起來不管她如何尖叫踢打,給拖到寢居,“咣”一腳踢開門,把人扔進去:
“收拾你的東西!”
說完,把門一合就聽裡頭稀裡嘩啦好一陣打砸摔搶似的雜音傳了出來。
跟朱蘭奴一道來的小婢子,一麵觀察她神色,一麵添油加醋數落桓府的不是。朱蘭奴也不管她,隻吩咐她把東西全摔了,坐到梳妝台前,把幾樣東西一收,那兩道極黑極濃的眉,神秘莫測橫著:
“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他好過。”
說著,霍然起身咣地帶翻了杌子,將案上大青瓷使勁朝地上一摜,腳底翠色成千,朱蘭奴心曠神怡地命婢子帶上包裹誌氣高揚地出了門。
大門口下了階,她回頭,當日紅妝十裡敲鑼打鼓的情形曆曆在目,朱蘭奴冷笑,啐了一口,翻個白眼給旁邊荷刀而立的石苞:
“真可惜,太傅要是能再多撐幾年給你郎君鋪鋪路,後頭的事兒得順多了。你家太傅也是,非等到半隻腳都要踏棺材板了,才想著高平陵這一出。世事難料,我走了倒一身輕鬆,隻擔心你家郎君,一著不慎全族覆亡啊!”
石苞牙癢癢簡直想拎劍砍了她,強忍不發作,譏笑道:“我是沒見過鎮北將軍其人,不過見你倒終於明白了為何人人都說他是個得誌小人,跋扈潑蠻,你也就是女人罷了,倘是個男人,墳頭草都該幾丈高了。也虧你爹死的早,否則,不知道這會北邙山夠不夠你朱氏一族用的。”
朱蘭奴自負聰明機巧,一張嘴,任性妄為,此刻辯不過石苞氣得扭頭上車。
臨行了,再次打簾刺他臉上:“北邙山還是留著給太傅一家吧,我家人丁單薄,桓家這上上下下幾百人,北邙山隻怕真不夠用!”
“娘的!”石苞忍不住罵人,心道,這樣的女人無論嫁到誰家裡去都是個禍害,不敬公婆,善妒多舌,唯恐天下不亂的嘴臉可不就是昔年鎮北將軍的做派?
眉頭緊蹙,搞一肚子悶氣,又十分掛心太傅的病情,一路疾行往樵柯園來。半道上,見一柔弱身影立在花樹下似舉棋不定,正是嘉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