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競折腰(1)(2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8085 字 8個月前

“太傅的會葬,何人不來?陛下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她不耐煩壓著聲音,堵在嗓子眼裡,十分不痛快。

送到門口,眾人等天子禦車遠去了,才又回來各司其職各忙其事。三三兩兩,也有聚在那兒喘口氣閒扯皮幾句的。

靈堂裡,是一如既往的冷肅。桓行簡吃喝很少,眼見地瘦削下去,這樣一來,少不了幕僚們左右勸他莫輕易哀毀過禮了。

張氏染了風寒,守靈一夜後便不能再支撐,桓行簡沒讓彆人侍奉單單遣三弟的新婦諸葛氏去,她嫁入桓家才小半載,挽著婦人的發髻,臉上猶存一分青澀。

“阿嬛,你行嗎?”他看她一張臉哭得青白,十五歲的年紀,卻在極力維持著她姓氏家族該有的鎮定,“請兄長安心。”

桓行簡在角落裡找到嘉柔,她一直默默地哭,不管不顧的,被他拎出來時,肩頭直抖,眼皮都腫了。

“我死爹又不是你死了爹,你沒日沒夜哭什麼?哭壞了身子。”桓行簡歎氣,看她眼皮腫得發亮可笑,嘉柔依舊抽噎,“我一想到,人生如寄大家都要死,都要被埋在土裡就忍不住傷心。”

“孩子話,”桓行簡將她手捏了一捏,“誰人不死?”說著看了看四下,嗓音帶著絲乾燥的沙啞,“我母親病了,你替我去照料她可好?我實在走不開。”

嘉柔打著哭嗝怔怔看他,有些恍惚,姊姊去時他就是這個模樣,人一下就嶙峋下去,像被烈火燎過。

“好,我去照料夫人。”嘉柔低了頭,見他腰間麻繩不知幾時鬆散開的,身子一蹲,兩隻靈巧的手伸出來重新給他係好,桓行簡看她動作,不由握住她肩頭,“你跟阿嬛一道,她跟你同歲,想必你二人也能相處得來,你替我儘孝,我會記著的。”

兩個女眷一走,桓行簡走出靈堂,穿過人群,到治喪處,跟諸人寒暄。

“有勞,諸位辛苦。”他拱手行禮,對方忙都一一還禮,客氣幾句。衛會在旁邊小心覷著他,車騎將軍神色憔悴,但那雙神光蘊藉的眼直視人心時還是令人畏懼的。

他又不合時宜地想了許多事,比如,車騎將軍這種人在麵對女色時也會像尋常男人一樣□□燒眼?衛會簡直要忍不住笑了,但他當然不敢,很快就去琢磨喪禮以後的事情了。

到了晚上,燭火搖曳,雍涼荊豫揚州幾大都督區長官遣來的奔喪從事到了,桓行簡等人哭靈後暫且安排到官舍中。

這兩日,府裡的賓客絡繹不絕,滿朝文武,幾乎一個不落。夏侯至走進來時,靈堂其餘人等散了,隻剩桓行簡兄弟正在低聲交談,桓行懋見他,忙揉著酸痛的膝蓋起身相迎:“太初,你沒走?”

桓行簡盤坐不動,慢條斯理往火盆裡一張張燒著紙錢,沒說話,等夏侯至跪坐下來,將一疊黃紙遞給他。

鬥轉星移,物非人也非,當年浮華案後,他們一道送彆被免官不得不離開洛陽的好友諸葛誕,對方一臉苦笑,說恐怕日後隻能三畝薄田了此殘生了。

事到如今,諸葛誕掌東南大權,桓行簡居中樞要害,唯獨他夏侯至看來才是那個要三畝薄田了餘生的人了。

往事洶洶,然而至始至終,當下的兩人都沒交流一句,夏侯至燒完紙錢,對著牌位又拜了一拜,轉身走了出去。

桓行懋為難地看了看兄長,一跺腳,自己追了出去:“太初,太初!”

夏侯至走下最後個台階,扭頭說:“子上,回去罷。”

桓行懋訕訕地垂下了手,說道:“太初慢走。”

靈堂裡,兄長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彆樣情緒,桓行懋幾次想說點什麼,都覺得無甚趣味,索性閉嘴。

太傅下葬這天,紙錢漫天,白幡飛舞,哭聲綿延數裡,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延年裡出來後,兩道擠滿了觀看的百姓。

鼓樂大作,孝子在前,送葬的隊伍朝首陽山方向挪動。

抬棺七十二人,輪班替換,皆是桓氏自家家奴,一水的精壯漢子。

首陽北枕邙山,南臨伊洛,依山傍水,形勢極為開闊,頭頂天高雲淡一泄而下。上山入口處有片桃林,每到春來,青山如笑,一片芳菲,若是閒暇時光在這山腳仔細聆聽,雞鳴犬吠,黃牛哞哞,就從附近的人家田野裡傳來。

帝國將相,霸業功德之下,為的最終也不過是一幅治世風情圖而已。

等棺材落地,該行的禮儀行過,桓行簡示意叔父帶著眾人下山。獨留他和桓行懋,桓行懋卻不解,看著人群這麼又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那七十二個漢子卻還在,滿腹狐疑時,見桓行簡把頭一點,七十二人竟重新抬起了棺木。

“兄長,這是何意?”

桓行懋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荊棘纏身,眼前根本無路,全靠人硬著頭皮趟過去。

他少不了攥住衣角,捂緊了孝帽。但見抬棺者,神情凜凜,目不斜視隻一味地朝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眾人力氣殆儘,桓行簡終於在極不起眼的一處停了下來,亂石雜草,並無特彆。桓行簡站定,隻對眾人打了個手勢,這些人便按事先計劃好的,將太傅的棺木推進早鑿好的墓地之中。

眼看要完工,為首的忽大聲道:“郎君養我家人,百事無憂,報答他的時候到了!”

“諾!”整齊劃一的聲音一出,這些人紛紛取出毒囊塞進口中咬破,跳入墓中,就此殉葬。

剩下的兩人,合力將墓口封死。這一連串動作看得桓行懋不能回神,猶如高平陵,父兄總是要他最後一個知道。

桓行簡一直沉默不語,環繞兩圈後,確定無恙,開口道:“子上你過來。”

兄弟兩人對著墳墓鄭重叩了三叩,桓行簡抓起一捧硬土,自指間緩緩流逝下來,他目光凝定:

“父親,待到一統河山之日,兒再來告祭。”

說完,他步履堅定,頭也不回地帶三人下山。

等離了首陽地界,兩個死士把喪服除去,折疊整齊,在桓行簡麵前一跪高高舉起,桓行懋看的又是一怔,忙接過來。

隨後,見這兩人從容不迫也自腰間取出了毒囊,毫不猶豫塞入口中,頃刻間,倒地身亡。桓行簡俯身上前一探鼻息,麵色不改,直起身,吹了個口哨,不多時,石苞帶兩心腹不知從哪兒突然現身奔來,將屍首拖走處置了。

桓行懋尚在暈眩中,喃喃問道:“阿兄,這,這是父親的意思?”

桓行簡踩蹬上馬,一扯韁繩,望著不遠處的洛陽京都,輕輕籲出口氣:“是,太傅已去,你我當如朝陽之輝,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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