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姊姊的事,我也很難過,我說了,一定會查出是誰。”他把披風給她緊了緊,吹亂的青絲掛上她耳後,“先回去吧,山上風大。”
“是大將軍得罪了人嗎?”嘉柔臉上神情有些古怪,一動不動,“否則,怎麼會單撿姊姊的墓葬下手?我知道大將軍會徹查,但不是為姊姊難過,一個人,總會在無意間暴露自己真實的想法。大將軍其實是生氣,因為居然有人敢挑釁桓家,大將軍麵子掛不住。”
聽得桓行簡眉心直跳,雙目一寒,眉宇間儘是失望:“是又如何?我確實得罪許多人,自然也包括你,不過,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我也的確不為你姊姊難過,因為我知道枕邊人隨時都能翻臉,你不就是嗎?你跟夏侯妙雖無血緣,倒很會學她,我就看看是不是哪天你要捅我一刀了。”
說罷,拂袖而去,根本不再管她。寶嬰在不遠處,逆著風,上一刻還見郎君又是為嘉柔理裳又是拂鬢的,下一刻,便見桓行簡頭也不回丟下人抬腳走了。
看的她一愣一愣,忙上前焦急問道:“女郎,你惹著郎君了?”
嘉柔定定站在原處,一張唇,絲毫血色也無,罕有地衝寶嬰發起脾氣:“什麼叫我惹你家郎君了?他是誰?我是誰?我敢惹堂堂大將軍嗎?我怕他滅我三族呢!不過可惜,我沒三族讓他滅,我家的三族就我跟我父親,這麼少的人就怕大將軍殺不痛快!我知道你是他派來監視我的,你去學話,你快去……”
一語未完,抽泣著跪倒在了夏侯妙碑前:“姊姊……”她心中又愧又無措,心中積壓的那股鬱鬱之氣怎麼都哭不完了。他為何如此薄情?又為何非要將自己牽扯進來?情愛於那個人來說,當真可有可無?人心為何如此複雜?明明心是自己的,為何自己也看不清摸不透?
她哭得顛倒,頭發散了,兩頰赤紅,驟然想起來時在山腳下見到的那個大哭“吾道窮矣”的男子,忽被那句話深深擊中,仿佛一切都明了,一切又都無解。
身旁,寶嬰捂著胸口退了兩步,暗道,平日裡溫柔乖巧的人發起脾氣來才真嚇人。
哭到力竭,嘉柔怔忡地抬起臉,腿早壓麻了。趔趄起身,她掏出帕子擦拭乾淨眼淚,默默把亂了的鬢發抹平,不忘將那新做的符袋放到夏侯妙的碑前。
寶嬰一直暗暗覷著她,此刻,訕訕湊上來道:“女郎,回去吧。”
嘉柔目光垂著,嗓音嘶啞了:“寶嬰姊姊,我不是有心衝你吼的,我失態了。我知道,你其實待我並不壞。”
說得寶嬰心裡一滯,鼻翼微微作酸:“女郎,其實郎君待你也不壞,你何苦跟他吵?夫人病逝,太傅病逝,郎君剛當了大將軍就吃兩回敗仗,不知道多少人想拉他下馬,奴雖是下人,這些卻都是明白的。郎君再是大將軍,到底還是個男人,沒人在身旁知冷知熱的心裡恐怕難能好受了。”
記起方才心境,嘉柔低頭不語,寶嬰歎口氣帶她下山。臨到山腳,車夫遠遠瞧見了他兩人,利索一個翻身,跑到她兩人跟前賠著笑把杌子拿下來讓嘉柔上車。
嘉柔腳剛踩上去,聽一道耳熟的聲音響起:“薑令婉?”
她回頭,朱蘭奴一身錦繡華服,額間花鈿明彩生輝,日頭一照,如粼粼的金光般絢爛。
朱蘭奴忍笑看她依舊紅著的眼眶,揶揄道:“瞧你,梨花帶露的模樣莫說是男人,女人看了都心動。難怪大將軍給你這隻雀,造了個金玉籠子。你怎麼了,難道是來哭夏侯妙的?”
不知人煩,寶嬰扁了扁嘴不想嘉柔跟她囉嗦,立刻回擊道:“與你何乾?”
朱蘭奴十指丹蔻似血,豔豔地晃,她眼波一轉:“是呀,我閒得很,就想看看熱鬨,聽說夏侯妙的墳都被人刨了,這種事,洛陽城已經很久聞所未聞了。真稀奇,不是嗎?不止我,洛陽城裡多的是人想來北邙山看這份熱鬨,你管得過來嗎?”
嘉柔臉色蒼白,厭惡地看她兩眼,低聲跟寶嬰道:“我們走,不理她。”寶嬰氣得渾身亂抖,啐她一口,“你跟你爹一樣討人嫌,自大又無恥,活該他諡號‘醜’!”
揭完朱蘭奴瘡疤,寶嬰氣哼哼坐進了車裡,車夫喝了聲,馬車立刻軲轆軲轆往前跑了起來。
公府裡,桓行簡倒在,人安坐在書房已經是慣有的無悲無喜的表情,看各地送來的文書。
寶嬰換了身乾淨衣裳,打聽他在,便自作主張地進了偏院,一路上早將要回稟的事練習了數遍。
跨進門來,滿屋子的墨香。
“郎君,薑姑娘她回來了。”寶嬰有意停頓,等桓行簡反應,讓她略感失望的是桓行簡什麼反應都沒有,她便清楚他不想聽這個,趕緊換了話鋒:
“卷軸的事,奴查清楚了。”她把袖中的一樣香囊拿出來,果然是那明綢做的。
“太常家中當真有陛下曾賞賜的這種絲綢。”寶嬰因陪嘉柔去過幾次夏侯府,跟其中一個同鄉的婢子就此結識,等見了麵,有心在她跟前炫耀腰間拿這綢布做的精致香囊,果然套出了話。
桓行簡看都沒看,筆下隻一頓:“我知道了。”
“今日,奴在外頭碰巧見著公府的人了,不清楚他今日該不該當值,見到他時,他一個人駕著牛車在那哭‘吾道窮矣’硬是說無路可走,他要大哭,奴覺得很怪異,所以跟郎君說一聲。”
“阮嗣宗?”桓行簡終於抬頭,“你幾時見的他?”
寶嬰忙道:“奴不知道他叫什麼,公府見過,人很怪。就是還沒上山,在山腳碰到的他。”
“那就是他了。”桓行簡心底越發不快,筆一擱,準備讓人看看阮籍在不在公府。
寶嬰還有件最要緊的沒說,一伸脖子:“奴還有一事,帶薑姑娘回來時,碰到了要上山的朱蘭奴。她陰陽怪氣的,但聽那語氣分明是知道夫人陵園的事,北邙山這個時候人很少,她這麼快聞風而動,奴怕這其間彆有什麼關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