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簡臉上微訝,隨即,不急不躁地起了身,讚賞地對寶嬰一點頭:“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踱步下階,天色晴明,有微薄的雲如瓷釉般溫潤可愛,他目視片刻,複掉頭進來拿了冊《漢書》。
各個值房秩序井然,桓行簡徑自攔下匆匆出來似要去公乾的小吏:“阮嗣宗在嗎?”
“今日沒來。”
“另找人去他家裡請。”
小吏麵有難色:“從事中郎時常醉酒,屬下怕請不來。”
桓行簡冷笑:“那就多帶幾個人,請不來,抬能抬來嗎?帶輿車過去。”
見明公神色不豫,小吏哪敢再耽擱趕緊跑去準備。一行人到了阮籍家中,他人不在,小吏急的問他家中人:
“我奉大將軍之命而來!”
大將軍又怎麼樣,家仆也一副懶散模樣,磨磨唧唧把人帶到一家酒廬,手一指:“呶,我家郎君在裡頭呢。”
酒壚不大,門口酒旗迎風而展,裡頭小娘子生得容顏美麗,鬢發光潔不亂,是個很麻利的人。
此刻,生意正忙,劈裡啪啦將算盤打得熟極而流,她夫君則掛著一臉的笑穿梭於客人中間寒暄。小吏抬腳進來,左看右看,也不沒瞧見從事中郎他人在哪裡,倒是酒香、鹵菜香混著婦人的一點胭脂味道很微妙。
小吏深吸口氣,還沒問話,眼見周圍人的目光齊刷刷朝一個方向去了,他茫然回首:
桓行簡尋常裝束,但還是惹人注目,他這樣出身的貴胄子弟是罕有往市井裡來的。小吏一驚,忙不迭要上前見禮,桓行簡微微一笑,揚手製止了。
他看到了阮籍,不在彆處,在小娘子腳邊正呼呼大睡,那神情舒展,好似做了個十分甜美的好夢。
小娘子見桓行簡氣度不凡,輕輕拿腳撥了撥阮籍,一抬腿,笑意盈盈出來待客。一麵抹桌子,一麵問點什麼酒菜。桓行簡當真在她相引下坐在了臨窗的位置,呷了兩口不知什麼名目的酒,喉間發澀,看了阮籍半刻,照例呼呼大睡不起。
這小娘子看模樣,分明是嫁過人的,很快,桓行簡發覺她夫君竟也在場,就這麼毫不在意地由著阮籍在腳旁酣睡。
果然坦蕩,桓行簡噙笑走過來,一腳踢在阮籍身上,阮籍哼哼兩聲,翻個身,繼續以手作枕睡他的覺。
小吏看在眼裡,急得不行,忙蹲下來趴在他耳朵那大聲說:“郎君來了!”
如此,喊了幾聲,把店裡的人都聽得雲裡霧裡,阮籍終於半睜了惺忪的眼,一張嘴,酒氣熏天:
“何事?”
“大將軍親自來找你啦!”小吏壓著聲音,衝他擠眉弄眼,阮籍慢吞吞坐起來同桓行簡那雙淡漠的眼對上,這邊小吏細心地替他撣了撣衣裳,暗道這官儀不整的,大將軍看了,必惱火才是。
阮籍跟小娘子一拱手道彆,隨桓行簡出來,腦袋如墜鉛,又沉又痛,半晌都是昏的。
看他站都站不穩,桓行簡蹙眉,讓人扶他回就在隔壁不遠的家中。
家裡人不認得桓行簡,暗自打量,阮籍的夫人似乎窺出什麼苗頭,不避外男,過來施禮道謝。
簷下設有一榻,阮籍被架到了上頭。旁邊,另有他寫到一半的詩歌淩亂扔在小案上,倚著欄杆裡冒上來的叢叢蘭草。
桓行簡走過來,隨手拈起來他所作的《大人先生傳》略略一讀,很快丟還遠處:“神仙飄渺,不若人間聲色手到擒來,有酒家娘子可觀,有深穀長嘯可嘬,乘雲氣馭飛龍出四海八荒之外,那樣的神人怕隻在爛醉之時眼花才能看得到。”
他微有譏諷,看向不知此刻是裝醉還是真醉的阮籍,歪著頭,鼾聲如雷。桓行簡轉過身,對他夫人道:
“今日他本該到公府當值,卻不見人。回頭勞煩夫人替我轉告嗣宗,我聽說,他曾去楚漢古戰場吊唁,雲‘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可見嗣宗亦有淩雲之誌。既然如此,在其位謀其政,屍位素餐於國於民兩無益。”
餘光一瞥,桓行簡知道阮籍聽得到,“我今日親自來,是想告訴他,若覺得公府水淺騰挪不開他這條蛟龍,日後就不必來了。若是肯來,就按時點卯做事,我府裡不養閒人。”
說完,把隨身帶來的《漢書》擲到阮籍身上,“桓氏家傳《漢書》,此書法度嚴整,家父愛不釋手,我平日讀史亦得治益之道,可知前朝得失,就送嗣宗一冊,日後若有緣願同他探討一二。”
阮夫人聽得一身汗,忙收好書,又替他補描道:“大將軍誤會,我夫君他實在是生性輕蕩慣了,並無他想,哪裡是什麼蛟龍,不過比彆人多讀了幾本書而已。承蒙大將軍不棄,選在公府,自然該儘心儘力,妾等他醒酒了一定將話帶到。”
恭恭敬敬將桓行簡幾人送出來,看人上了馬,才一掏帕子在額角上按了又按。
疾步走回院中,上前把阮籍用力一推搡,一邊接過婢女遞來的醒酒湯,一邊給他灌下去,心有戚戚:
“夫君,你這是做什麼把大將軍都招來了,他是什麼人?妾早聽聞大將軍不似太傅寬以待人,今日一見,果然峻整。你瞧,這《漢書》都送來了,大將軍心裡怕是厭惡透了老莊呀!”
阮籍半天凝神不語,神情寥落,許久,才慢慢說道:“我與大將軍的為政之道,確是大不同,他尚勢術,我法自然,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人很清醒。
聽得阮夫人愀然:“夫君跟誰的道一樣呢?跟夫君一樣的,怕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夫君若真想搭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她眼眶泛紅,神情卻決絕,“妾既嫁了夫君,願生死相隨。至於兒女們,他們若是知道隨父親為道而死,也絕不會有怨言。”
阮籍好一陣苦笑,搖頭直歎:“不,我這個樣子就罷了,兒孫輩大可不必。你放心,我雖輕蕩,卻從不在外人跟前議論時事,大將軍他不會把我怎麼樣。”
夫妻相對,久久再無言。
這邊,公府裡衛會幾人都知道桓行簡親自去找阮籍,一時也無言。衛會照例賣弄他的好字,炫技不停,一麵書寫一麵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