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半夜,都尉思來想去,趁晨光微熹,東方剛翻出一線魚肚白太陽還沒掙出山頭之際,點了匹快馬,悄悄出營地飛馳而去。
壽春城外,守衛們見一騎飛來,這人外裳儘除,隻一身秋香色寢衣煞是奇怪。離得老遠,就持刃迎阻上去:
“什麼人!”
唯恐身穿吳服被人射殺,都尉半路把衣裳也扔了,顛簸一路,略顯狼狽道:“我要見大將軍!有急情相告!”
聽對方口音,明顯來自吳郡。幾個守衛立刻上前,先把人五花大綁了,摁著肩膀,推搡到了桓行簡的中軍大帳。
桓行簡人在營地,正給絕影刷身,旁邊,石苞等人圍著他議事。見侍衛們領來一陌生人,便空出地兒,給他讓路。
馬刷一丟,桓行簡就著石苞端的水盆淨了手,接過巾子,朝額頭輕輕擦拭起來。
“鄙人是吳太傅諸葛恪的都尉,特來投奔大將軍!”都尉穿成這樣,顧不上難堪,手一伸,躬身作揖施禮。
衛會虞鬆兩個立刻碰了碰目光,再看向桓行簡,他麵上要笑不笑的,接過茶碗,飲下一脈清涼,茶梗輕輕一吐:
“哦?諸葛恪這是做了什麼,都尉要來投我?”
都尉麵上一紅,深深歎氣,倒也坦白:“鄙人屢次獻計,諸葛恪不聽,反倒怪罪。今吳軍久攻合肥而不下,暑氣致疾,病者近半,諸葛恪不視察兵營厚待士卒卻隻一味殺人立威,眾將士疲累不堪敢怒不敢言。他鐵了心要攻下合肥,不計傷亡,某若再留,隻怕唯有身死,不若再擇明主。”
說完,又把張田詐降一事和盤托出,桓行簡眼中這才流露幾分讚賞。沉吟片刻,命都尉到帳中來,十分專注地聽他把諸葛恪軍中詳情稟完,讓人先把他安置了。
不知不覺,從初來壽春花紅柳綠,到如今,夏木陰濃,菜肥麥熟稻花飄香,農人都堪堪要把酒桑麻了。時令既改,他也終於等來良機。
衛會手中輕搖了把白羽扇,十分風雅,看看虞鬆,會心一笑。
“石苞,召集眾將。”桓行簡精神大振,不消說,衛會早把輿圖給他在案上鋪陳開來。
很快,帳子裡毌純等人急急趕來,得了消息,心下也是十分振奮。一進來,自動分開兩邊,隻等桓行簡下令。
他抬頭,把合肥情勢一一說明,目光在眾人臉上掃視過去,馬鞭輕叩案麵:
“誰願作先鋒?把諸葛恪的後路先給我斷了。”
厲兵秣馬多日,諸將早憋悶不已,既聽此言,個個立功心切,紛紛請戰。桓行簡目光在揚州刺史李蹇身上停住,微微一笑:
“使君素來英勇無雙,這一回,你帶兵前往。”
李蹇先頭不大能看的上桓行簡,牢騷自然多。前來路上,心中不免擔心他是否知情。此刻,見大將軍上來便委以重任,忙抱拳領命。
桓行簡視線一調,對毌純身後站著的裨將張敢道:“張將軍,你隨李使君出征。”
張敢一聽,感激不已知道桓行簡是給自己立功機會,一時心潮澎湃,可臉上卻微有自矜之色。全軍上下,誰都知道自己的女兒已是大將軍的人,送回了洛陽。日後,若是女兒能為大將軍生下一兒半女,自己勉強也算大將軍的丈人……如此一想,更暗自下了決心這一戰一定要殺吳軍個落花流水,不負所托。
敕書一下,桓行簡命李蹇等人率精銳先行,手底輕輕撥拉起沙盤,眼眸垂落:“合肥新城離水路有段距離,幾十裡地,想立即上船沒那麼容易。更何況,諸葛恪的大軍如今士氣不足病者眾矣,他敗局已定!”
末了一句,分明是個誌在必得的口氣。衛會將他一望,暗道大將軍平日喜怒不行於色,此刻見其眉宇軒昂,兩隻眼,猶如冬日寒星般明亮清冽,當真奪目,依稀可想他少年時風采。
等將軍們各自領命出了帳子,衛會一蹙眉頭,思忖道:“大將軍,若不能生擒諸葛恪,放他回建業,其實不失為上策。”
他滿腦子不同尋常奇謀奇策,虞鬆笑瞥兩眼,今局勢豁然明朗,便在旁邊慢慢呷茶,靜候高論。
案頭放了盒棋子,洗得乾乾淨淨,桓行簡隨手拈出一枚指間把玩,不忘吃桃子,慢條斯理咀嚼著:
“士季何出此言?”
衛會留心大將軍近來似乎很愛吃新鮮果子,覺得稀奇,不知想到什麼,有些了然,麵上正正經經回話:“諸葛恪乘東關大勝而來,叫囂著什麼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傾舉國之兵圍困合肥。可惜,幾個月下來,城不能拔,未建尺寸之功。吳主既死,新主年幼,江東那些高門大族各有部曲未必就會誠心歸附一個稚子。諸葛恪實則根基不穩,表麵上看,東關為他贏得無限聲望,其實不然。從都尉叛逃所言,便可知此人剛愎自用不思己過,喜歡推諉,他一旦回了建業,便是獲罪之時,命不久矣,到時吳國內亂,用不著大將軍殺他,自有人想除之而後快。”
一番陳辭,聽得桓行簡不由莞爾:“士季雖年輕,可生了雙毒目。王佐之才,很好。既然你這麼說,看來我不用費儘心思一定要取諸葛恪首級了。”
投過來的目光,甚是寵愛,衛會接住了心中自然一片欣欣,卻低頭說道:“會雖有毒目,卻不及大將軍萬分之一,大將軍府中聰明人如雲似海,會再有本事,也不過是公府中的一個而已。”
“行了,不難為你拍馬屁。”桓行簡笑著起身,吃剩的半個桃丟在盤中,還剩幾個,拿起一個擲給虞鬆,“嘗嘗,壽春的桃子不錯,水嫩多汁,甘甜鮮美。”
話說著,腦子裡想的已經是個窈窕身影,嘴角那抹笑意,便漸漸凝滯了。帳外,軍營裡兵刃作響,將士們已經準備明日拔營,暑氣裡有青草棵子的味道,偶有蜻蜓,從眼前款款點過。他看到了李闖的身影,那少年,人很爭氣,日夜操練,像頭野馬似的又蠻又烈。
青山在望,綠水長流,他要離開壽春了,可嘉柔還了無消息。桓行簡心中鬱鬱,一人獨立良久,手中捏持的馬鞭沁了層汗意,身後有人靠近,是石苞。
“郎君,該用飯了。”
他目光從莽莽青山上收回,眉頭蹙起:“你去告訴毌純,讓留守的守衛注意,如果柔兒來了壽春,立刻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