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簡微笑盯著他,也不開口。
蘇爍垂著眼簾,仿佛在積蓄身上所有的力氣,眼皮子也跟著直跳。桓行簡那道看似尋常實則淩厲的目光就落在身上,猶如刀剮。
終於,在他欲要舉起的那瞬,桓行簡胳臂一伸,穩穩奪過來,酒液潑灑,濺到手麵上。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蘇爍兩腿一軟,跪倒在他眼前:“小人該死,弄臟了大將軍的朝服,”他腦子急速地轉著,脫口道,“請大將軍到偏殿換衣裳。”
桓行簡酒盞一放,拈起手巾,隨意揩兩把,很大度道:“無妨,不必了你先下去。”
須臾之間,便可定生死。
底下李豐的兩隻眼黏在蘇爍身上,那顆心,隨著他的動作一下被提到半空,陡然間,又重新落回肚子裡,這一瞬,說不出是遺憾還是慶幸。
正一頭的汗,冷不丁的,桓行簡的目光投過來,兩個人視線驟然一撞,李豐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擺出個什麼表情應付,僵硬如許,忙把目光錯開,看了看對麵新遷中護軍的許允,卻也隻是一彙,彼此很快分開。
殿內,生著融融炭火,將洛陽的天寒地凍一並擋在了外頭。很快,歡笑聲從席間響起,李豐如坐針氈,國丈亦是如被架在火上烤,幾要暈厥。獨獨桓行簡不動聲色,隻時不時掠兩眼眾人反應,自己則一直含著淺笑,夾菜飲酒,樣樣不落。
酒酣耳熱的,君臣之間,看上去和諧融洽了許多。
直到宴會散了,桓行簡帶著大將軍府的戍衛又浩浩蕩蕩地出宮去。回到公府,倒是石苞先鬆了口氣,道:“郎君,我看黃門監的反應,分明是想摔杯為號。這回,他們沒輕舉妄動,隻是不知道下回要找什麼由頭了,不可不防。”
他如何看不出?隻是,猜測終是猜測,今日李豐等人的反常已經足夠明顯。桓行簡沉吟良久,算算時辰,招來虞鬆:
“你去李豐府上,就說我有事要見他。”
身為最核心的幕僚,虞鬆自然知道桓行簡一直以來對李豐的疑心,可今日殿內事他渾然不知,於是道:
“大將軍是拿到證據了?”
“沒有,”桓行簡搖搖頭,虞鬆作難道:“大將軍,若是沒有證據,中書令到底是重臣,又是宗親,貿然定罪,隻怕輿情麻煩。”
桓行簡的表情忽有了細微的變化,點點頭:“我清楚。”
虞鬆向來最細心謹慎,斟酌再三,將所有可能的結果想了個遍,道:“屬下擔心,他若是察覺了什麼挾持天子調動禁軍,到時,事態就不是那麼好控製的了。”
桓行簡哈哈一笑,眼裡儘是蔑視:“就他?今日他屯兵於宮內,都沒敢動手,窩囊廢,叔茂儘管去,他必定會來。”
見桓行簡如此肯定,虞鬆便獨身來中書令府上。果然,李豐十分訝異,本在家中正跟兒子長籲短歎今日錯過的良機。一聽虞鬆來訪,幾乎從榻上栽落。
“父親不要去,此行凶險莫測。”李韜忙阻止他,李豐則搖頭,“虞鬆說大將軍邀我議政,我若不去,他定會疑我。”
李韜急道:“父親,今日立冬,你們都剛從宮中回來,他能有什麼緊急的政事需要父親去他公府?”
見李豐還是個拿不準主意的模樣,李韜這就要去見聽事裡等著的虞鬆,一邊往外走,一麵說:“我去回他,就說父親今日迎冬染了風寒身子不適。”
李豐把兒子一攔:“不可,這次我若推辭,他必疑我,日後再籌謀就難了。”
李韜直歎氣,兩手一攤:“父親,今日他帶著扈從進宮分明就有了提防,父親還看不出嗎?”
“不,”李豐心存僥幸,來回踱步,“今日他完全可以等黃門監摔杯血濺太極殿的,可桓行簡沒有,恰恰表明,他尚不知情。”
想到此,李豐終於咬牙拿定了主意,把兒子一安撫,自己提步來見虞鬆。一見麵,彼此都很客氣,李豐跟他上了車,矜持笑問:
“不知大將軍尋我到底何事?還望主薄告知一二,我好作準備。”
虞鬆微笑:“某實不知,某不過小小主簿,大將軍同中書令要商議的事,如何能知?”
既然如此,不好再問,李豐尷尬笑笑以示理解,便不再說什麼了。耳畔,隻有車馬行駛的轆轆聲。
來到大將軍的公府,李豐彎腰下車,一打量,當真是一派肅穆規整之處,但見那些麵無表情的侍衛,就莫名讓人忍不住打寒噤。
一陣風來,枯枝嘩啦啦亂響,一枚不甘心從枝頭飄落的黃葉撲跌到履前,李豐低頭一看,不知為何忽又有些後悔。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他心裡竟十分感慨。
旁邊,虞鬆依舊維持著他文士一樣清雅的笑意,做了個“請”的動作:“中書令?”
李豐回神,那枚黃葉被翹頭履踩過,一地的粉碎。他跟著虞鬆進了大將軍府。
剛進門,這大門便吱呀吱呀地緊閉上了。
李豐一驚,忍不住回頭相看,惶惶不安地看向虞鬆,虞鬆隻是笑:“請。”
院中,晌午太陽剛過,陽光尚可,桓行簡就坐在橫在院中央的高榻上,一副早靜候他多時的模樣。
把四周一掃,虎視眈眈的侍衛不知幾時圍了上來,李豐一顆心直直往下墜去。
“中書令,今日本打算圖窮匕首見的,怎麼,臨到眼前了,又覺得怕了?”桓行簡不見異常,相反,笑的和煦。
李豐隻當他什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頓時萬念俱灰,索性豁出了,破口大罵道:
“不錯,你父子二人懷奸,傾覆我大魏社稷。隻恨我,隻恨我等今日未能殺你這亂臣賊子!不能將你父子挫骨揚灰!”
既連太傅也罵了,桓行簡嘴角那抹笑意倏地消失,麵無表情起身,手一伸,拿起環首刀,那雙雋秀的眼,陰鷙極了:
“說,還有誰?除了你,你說出來,我給你個體麵的死法。”
李豐忽仰頭狂笑不止,手指著桓行簡,狠狠朝地上一啐:“你父子無恥之尤!除了我,但凡大魏忠臣無一不想食汝肉飲汝血!”
話音剛落,桓行簡便噌地抽出環首刀,一伸手,把個清瘦的李豐拖了過來,戾氣十足地對準他的腦袋用刀柄砸了下去。
慘叫聲剛起,更重更狠的一下又一下接踵而來,李豐逃無可逃,悶聲叫了句:“我乃大魏中書令,不可這般折辱我!”
桓行簡冷笑一聲,將人朝地上一扔,彎下腰,反複揚起手中的環首刀,泄恨似的,把個李豐的臉砸得血肉模糊,淒厲的哀嚎聲一時不住。
太痛了,痛得人如蟲一般痙攣扭曲著,李豐表情早錯位猙獰,青筋暴出,身體抽搐著,蜿蜒而下的鮮血覆蓋了他本來的麵容。
桓行簡仍不收手,隻用刀柄,再狠狠猛擊他的腹部,他力道何其大,肌肉賁起,剛經沙場洗練,洛陽城裡文質彬彬一雙手隻拿筆的中書令哪裡禁得起他打,直到那些哀號變成了意義不明的嗚咽聲,視線一片模糊,頭冠脫落,被桓行簡一腳踩在了血泊裡。
所有人都默默注視著大將軍親手殺人,殺的不是無名小卒,是大魏的中書令。虞鬆一張臉雪白,他不動,也示意周圍的侍衛不要動。
頭頂盤旋的陽光,有些冷了。
不遠處,公府裡的一叢叢菊花開地正好,明豔豔的黃,吐雪般的白,還有濃鬱的紫紅,一如眼前汙血。
人徹底不動了,桓行簡微微喘著,環首刀上的血跡滿刀身,在李豐身上蹭了兩蹭,嘩的一聲,刀麻利入鞘。
他直起腰身,圍著屍體繞看兩圈,臉上戾氣未散,一雙眼,說不出的冷酷。
石苞忙蹲下查看,抬頭看他:“郎君,人死了。”
桓行簡刀朝榻上一擲,無謂地伸出手,在隨從端來的銅盆裡清晰指間血汙,道:“死了就死了,送廷尉去,這個案子,讓衛毓來查,告訴他,李豐的同黨餘孽一個都不能少地要給我揪出來。”
“虞鬆,”他在濃重的血腥氣裡,聲音愈發漠然,“去國丈家,把他給我揪來,我有話問他。”虞鬆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開口勸道:“大將軍,既已殺一個李豐,我想,國丈還是交給廷尉罷。”桓行簡把雪白的手巾掂在掌心,不容置喙道,“廷尉是要查,但有些事,我不會假手他人,你去吧,我有分寸。”
任前院是何等的大浪滔天,後院清幽,仿佛將一切都隔絕了。儘管如此,嘉柔還是聽到了隱約的淒號,她拿筆的手一顫,心悸地看看旁邊安然刺繡的崔娘,猶疑問:“崔娘,你聽到什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