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仇(8)(1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10651 字 8個月前

嘉柔兩隻眼,如盛滿了兩汪春水,一閃一閃的,她輕輕朝他懷裡一倒,低語道:“那我就不等大將軍一起用飯了。

一夜北風徘徊。

翌日,桓行簡起的甚早,因立冬禮重,從頭到腳,打扮得頗是繁瑣。嘉柔到底還是醒了,披件外裳,走到明間看婢子正給桓行簡梳頭,她很自然地接過梳子,為他束發戴冠。

“大將軍,你這一身行頭,很重吧?”嘉柔睡得連眼皮子都仿佛抹了層胭脂,臉頰熱熱的。桓行簡起來後輕手輕腳,本不想擾她睡眠,見她還是起來了,便笑笑,透過鏡子看嘉柔星眸朦朧的,忽說道,“日後,有你覺得行頭重的一天。”

嘉柔睡意未散,隻等他走了,再睡個回籠覺,一時間,沒深究他話裡的意思,梳子一擱,衝起身轉過來的桓行簡溫柔一笑,很默契地送他出門:

“大將軍,今日宜誦魏武的《冬十月》呢,鷙鳥潛藏,熊羆窟棲,可是桓大將軍還得去上朝呀?”她撇撇嘴,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不等桓行簡反應,把門一合,折身繼續睡覺去了。

桓行簡含笑看著那抹俏麗身影一閃,消失了,嘴角的笑意也便漸漸褪去。

天色尚不顯,天地隻隱約有個大致的輪廓,公府前,帶刀侍立的守衛們一個個的無聲立在原地,眉上結了層白霜。遠處,正不時傳來一陣陣雞鳴。

初冬的清晨,靜謐肅殺。

等桓行簡出來時,大將軍府的一千戍衛已靜候半刻,齊刷刷見禮時,帶的一陣兵器鏗鏘作響。

他大略一掃,人登上輿車,由石苞親自駕車,戍衛開路,浩浩蕩蕩在微醺的黎明裡朝司馬門奔去了。

司馬門外,文武百官早到的本各自喁喁交談,聽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咣咣像是要將洛陽的石板路都震裂了,皆一副驚疑模樣,扭頭伸頸望去,一番辨認,這才看清原是大將軍的儀仗兵馬。

隻是,不知他弄這麼大的動靜,又是作何。

李豐混在人群中,先是探看,隨即心一沉,眉頭擰出個“川”字來。

隊列在司馬門前停下,桓行簡目中無人地安坐不動,一言不發,在一眾見禮聲中不過微微頷首。直到天子的儀仗出,桓行簡依舊沒有收斂的意思,下了車,跟皇帝行過禮,帶著自己大將軍府的人同三公九卿朝洛陽北郊方向進發。

洛陽的北郊,每到春發,碧桃緋櫻一片的煞是喜人,是踏青的好去處。但這個時令,蒹葭蒼茫,淒風割麵,山川草木上的寒霜點點,一輪紅日不甚明朗地爬上來,君臣們就在慘凜的空氣中,在有司的指引下,開始迎冬儀式。

本該是個君臣其樂融融的場麵,天子賜衣,人臣謝恩,因為大將軍的私人儀仗就一水兒地排列在不遠處,兵刃上寒光亂閃,氣氛變得壓抑,一呼一吸間,空氣仿佛有千鈞之重。

皇帝心神不定的,臉也被吹得麻麻作痛,他那雙眼,忍不住四處亂瞄,目光遊移。桓行簡看在眼裡,一張口,呼哈出團團霧氣:

“今日之典,臣看陛下似有不耐,這是為何?”

皇帝連忙否認:“沒有,朕沒有不耐煩,隻是這北郊的風實在太大,朕……”

桓行簡一臉的肅整,打斷了他:“所以陛下東張西顧?陛下是天子,即便再冷,也該顧天家禮儀。”

身邊,就站著主持迎郊典禮的夏侯至,桓行簡一扭頭,冷冷對他道:“陛下望之不似人君,如此輕浮,是太常之過。”

夏侯至立刻反唇相譏,寸步不讓:“大將軍,你是臣子,這樣跟陛下說話又是何人之過?陛下不似人君,那大將軍覺得何人似人君呢?”他四下看看,眉頭微挑,“大將軍難道覺得自己似人君?”

把個皇帝聽得大冷天頓時出了層冷子,一臉苦澀,結結巴巴道:“都是朕不好,朕……”

桓行簡一手習慣性按劍,根本不理會皇帝,冷笑道:“夏侯太常,你身在其位不能匡扶陛下的過失,亦不察自己失職之過,如今一張嘴,倒比往日鋒利許多。”

“謬讚,大將軍,自不似大將軍身懷利器,殺伐決斷。”夏侯至眼睛裡沒有一絲踟躕,血如烈火眼如冰,迎向桓行簡。

兩人許久沒有這樣彼此對視過了,怎麼找,都找不到當年的半分影子,桓行簡看著那雙清冷的眼終於綻出一絲模糊的笑意。

漫長複雜的迎冬禮終於在沒完沒了的叩拜之後結束,袖管裡鼓滿風,被溫帽裹住的腦袋,反倒成了渾身上下最溫暖的地方。群臣暗地裡搓搓手,跺跺腳,臉上早被凍得發僵。

李豐暗自瞧著桓行簡的儀仗竟要跟著入城的樣子,難道,這是要護著桓行簡參加筵席?他心急如焚,跟國丈一對眼神,對方也是個舉棋不定的神態了。

“中書令,你看這……”國丈本就被凍了半晌,加上大病初愈,此時,嘴唇一片慘白,說話也顫個不住。

箭在弦上,他們苦苦醞釀良久的布置,難道就此作罷?李豐太不甘心,咬咬牙,道:“見機行事,待到宮中再看形勢。”

一行人回到宮中,酒席早備,隻等君臣入殿。桓行簡的人馬到底被人攔了下來,就在司馬門外。

皇帝的輿車早進去了,走得急,似乎是有意將桓行簡一行撇下來。

司馬門的車門令今日本該當值,卻臨時告了病,桓行簡在車上一瞟對方陌生的臉,心下了然幾分。

臨時當值的副手,趨步過來見過禮跟桓行簡打起哈哈,滿臉假笑:

“大將軍可佩劍入司馬門,這是天子所給賞賜,可,”他朝桓行簡身後烏泱泱的隊伍一看,又作揖道,“閒雜人等隻怕隻能按章程辦事,請大將軍體諒。”

剛說完,石苞便嗬斥道:“睜大你的眼,這些都是大將軍府的精兵,是大將軍的扈從,哪裡是閒雜人等了?”

觀他打扮,充其量也就是桓行簡的一個扈從了,當真狗仗人勢,在這吆五喝六的。這人心裡氣不過,卻隻能忍氣吞聲看向桓行簡:

“下官絕無他意,但司馬門的規矩,大將軍想必比下官清楚,還請大將軍不要為難。”

“我要是偏想為難呢?”桓行簡唇角一彎,一雙眼,卻是半分笑意也沒有的,這人聽得愣住,對上他那雙眼顯然被其間氣魄所懾,囁嚅半晌,竟無從應對。

桓行簡漠視前方,淡淡道:“司馬門的規矩從今日起就變了,我日後上朝要帶儀仗,放行。”

這一語,更是聽得人怔怔不知所以然,無措間,見桓行簡冷銳的眼風掃過來,刀子一般,這人渾身直冒寒氣,手忙腳亂忙讓人放行了。

他這麼帶著人馬過來,上了台階,就候在大殿外頭把宮裡守衛也看的是個茫然不解,卻不敢輕舉妄動,隻呆呆看著對方個個神情肅穆帶著兵器站定了。

動靜又不小。

裡頭早就位的君臣,少不得一番張望,李豐見狀,惱火地狠狠捶了捶坐下錦墊。桓行簡噙笑而入,不脫履,不卸劍,身旁還跟著個高大精壯的石苞,這麼施施然進來,一片嘩然。夏侯至不再掩飾眼中的厭惡,眾人起身行禮迎大將軍,唯他不動。

許允看看夏侯至,又看看桓行簡,滿心的不是滋味,歎息一聲,低不可聞。

桓行簡目不斜視,徑自走向皇帝的禦座,那隻手,儼然隨時拔劍的姿態。皇帝臉都白了,下意識挪了挪位置,桓行簡便當仁不讓地坐在了禦座上,和皇帝同坐。

這副跋扈模樣,落在群臣每個人的眼中,大家心思各異,可臉上卻很快堆出燦爛笑容,觥籌交錯間,這就要舉杯遙祝天子。

桓行簡微微一笑,慢條斯理道:“慢。”

眾人那舉起的酒杯,不尷不尬停在半空,猶猶豫豫的,最終又都緩緩收了回去。

“陛下,就不想知道臣為何姍姍來遲?”

皇帝喉頭頓時一乾,怯怯看他:“啊?朕以為大將軍或是如廁去了,便跟諸卿等了片刻。”

桓行簡蹙眉:“不,臣是在司馬門被攔了,說依禁宮的規矩,臣的儀仗不準入內。陛下,規矩都是人定的,臣以為不妥,懇請陛下改一改這規矩。”

你的儀仗都已明目張膽就在殿外了,這個時候,又何苦問朕……皇帝心口砰砰直跳,對他,當真是恨惡透頂,可又不得不強忍住,和顏悅色道:“是,規矩既是人定的,若不合宜了,自然該改。”

“陛下英明,”桓行簡笑著傾身斟了杯酒,遞給皇帝,自己再斟一杯算是敬他。

皇帝兩手捧杯,穩穩心神,一飲而儘,桓行簡卻不過在一臉平靜放在嘴邊呷著。

底下人麵麵相覷,尚不能回神,各自舉杯訕訕陪飲了。

不多時,殿內漸有談笑聲,黃門監蘇爍低眉斂目地過來親自伺候桓行簡,他舀了酒,朝桓行簡眼前的酒盞裡傾倒。

那隻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以至於酒液灑了,桓行簡靜靜看他,等蘇爍雙手捧著個酒盞似要端給自己時,卻抖地更厲害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