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府那株柳樹,生意凋零,不過,有兩棵銀杏落了一地金黃,煞是好看,阿媛覺得自己還是那麼喜歡舅舅的庭院。
她聽到嘈雜聲逼近時,看向舅舅,那張白生生的臉上有驚嚇。阿媛今天來,是因為舅舅命人來家裡,帶她出來,要親手把為她日後出閣的賀禮送她。
彼時,父親不在,祖母很慈祥地告訴她,快去快回。
手裡,那幅桃花丹青堪堪展開到一半,夏侯至動作停滯,扭頭望向門外,片刻後,忽而坦然一笑:“阿媛,來年洛陽的桃花春天還會開,可惜,舅舅恐怕沒有那個福氣做個賞花人了。你若是再來看我,記得替舅舅折一枝桃花。”
阿媛那張越來越像桓行簡的麵孔上,眸光不停閃動:“舅舅,你這是什麼意思?”夏侯至把案頭屬於她的物件一一收拾好,交給她,“回家吧。”
下一刻,石苞便帶人來到了書房,急促的腳步聲、下人們東奔西竄的慌亂聲……還有,芭蕉葉下的白鶴似乎受驚就此振翅去了。阿媛麵對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顯然吃了一驚,石苞亦是,嘴巴一張,那張已經調試好的麵無表情的臉,變成驚詫了:
“女郎,你怎麼在這兒?”
阿媛霍然起身,一偏頭,盯著石苞身後排列開的侍衛們,一下警惕起來,當即質問:“少管我,你來乾什麼?”
石苞十分為難地看了看阿媛,不回答,隻扭頭吩咐其中一個:“來啊,把女郎送回府。”
對方還沒上前,阿媛便厲聲阻攔了,道:“誰敢!”少女發火時,那種天然的霸道和不容置喙像極了她的父親,而非她端莊嫻靜的母親。被她這麼一吼,哪個還敢再動,阿媛卻忍不住開始發抖,一雙眼,狠狠剜著石苞,石苞一時竟無可奈何。
俄頃,夏侯至溫暖的雙手握住了少女的肩頭,阿媛一轉身,便軟弱地哭了出來,她是桓氏和夏侯氏的血脈,也天生就懂。她攥緊夏侯至乾淨的衣襟,淒惶惶的,抬首問:
“舅舅得罪父親了?是嗎?”
“阿媛,你聽話,先回家去。你放心,舅舅沒事的。”夏侯至沒有正麵回答她,隻是柔和一笑,說罷,牽過她的手,看了眼石苞,將阿媛領到門外。
阿媛猛地抽出手,不管不顧的,衝到石苞麵前,揚起頭,像把每個字都嚼碎了:“說,你帶這些人來舅舅家裡做什麼?”
石苞欲言又止,隻好乾巴巴勸道:“女郎,不要為難屬下。”說著深深吸了口氣,對夏侯至道,“太常,請跟某走一趟廷尉……”話未完,便被阿媛狠狠搡了一把,她護在夏侯至麵前,眼睛通紅,“我舅舅犯了什麼罪,要去廷尉!”
眼見她要鬨起來,石苞不語,硬著頭皮對左右下令道:“把夏侯太常帶走!”
然而,還是很顧及夏侯至的身份,恭敬做了個“請”的動作,“太常。”
夏侯至沒有一絲慌亂,他很從容,輕輕整了整衣衫,溫柔推開阿媛,愛憐地撫了兩把她柔軟的青絲,一晃眼,阿媛仿佛還是那個玉娃娃似的小嬰孩模樣。
這是妹妹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了。
不過,他沒再跟阿媛說什麼,隻是微微一笑,便錯開身順著台階走下來。阿媛呆呆看了他背影片刻,忽的醒神,她顧不了什麼閨中禮儀了,提起裙子,抬腳就朝也跟上去的石苞身上跺了一腳,衝他又打又踢,口中哭道:
“我不許你帶走舅舅,我不許!”
石苞自然不能還手,由著她哭鬨,阿媛便這樣一路追到太常府的大門外,見門口竟立了個囚車,愣了愣,人突然發瘋,對著石苞手臂上就是重重一口,她衝出包圍,伸手去夠夏侯至的衣袖。
“舅舅!彆去,舅舅你不能去呀!”阿媛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她頭發跑亂了,像癲狂的困獸,踉蹌著抱住夏侯至,拚命晃他,“舅舅,父親要殺你,我知道,他肯定是要殺你,舅舅彆去呀!”
阿媛哭號著,身子軟軟地往下墜,最終,跪倒在了夏侯至麵前,眼睛是絕望的祈求:“彆去,舅舅,讓我先去求求父親,你讓我先去求求他,我不要舅舅坐這種車,舅舅是名士,我舅舅是美玉,不可以坐這種車……”她哭的大聲極了,舅舅的典故她自幼就知道,她仰慕舅舅,美玉怎麼能掉泥淖之中?
夏侯至低頭,淚水滾滾而下,他拉不起阿媛,阿媛扒住他隻是不停哀嚎不停說話,將他本就低微的話音徹底淹沒了。
四下裡,侍衛們沉默地看著這一幕,石苞咬咬牙,最終,伸出有力雙手鉗製住了阿媛,像拎小雞仔一般將她夾在了腋下,任由她撲騰。阿媛哭的嗓子都啞了,額頭上,青筋爆出,一張白俊的臉漲得紫紅,她拚命揮動著雙手:
“舅舅!舅舅!”
視線裡的世界快速傾斜,她看見夏侯至被押上囚車,舅舅的衣角,在空中劃出一道青影,就此困於囹圄。阿媛哭到嗆,她伸出的手,什麼都沒抓到,唯有細小的塵埃在初冬的空氣中飛舞。
太常府裡一片混亂。
書房的窗子被風吹開,紙張零落,夏侯至寫的最後一副字稀裡嘩啦跌到地上,那是一首《日出入》:
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太常的字不拘筆法,行雲流水,儼然成了當下最好的注腳。
阿媛被石苞放下後,隻是癡傻了般看著囚車遠去,人馬遠去,她猛地擦抹了淚水,決絕地告訴車夫:
“去公府。”
車夫唯唯諾諾看著他:“司馬說,小人得把女郎送回家才是。”
阿媛麵無表情,烏濃的眼睫上該掛著淚珠:“我說去公府就去公府,大將軍人會回公府。你敢不聽?信不信我讓大將軍滅你三族?!”她那張小臉上,忽然就凶悍極了。
車夫不敢再多嘴,馬韁一扯,揚鞭驅車往公府來,這一路,阿媛像個木偶一般,動也不動。直到車身一停,她毫不猶豫跳下來,很快,被公府的侍衛攔下,她不耐煩地揚臂推開他們,清叱道:
“我乃大將軍之女,你們哪個敢攔我?活膩了?”
說著,在對方猶豫怔鬆間,已經提裙跑進了大門,風風火火把每間值房闖遍,隻留下值房裡麵麵相覷不知所以的屬官們。
阿媛嗓子裡灌滿了涼風,此刻被噎地發疼,唇已不覺被咬爛,四下一望,毫不猶豫朝嘉柔所居的後院奔來。
值房裡,衛會反應是最快的,他乍見阿媛,卻不聽她說一個字,隻滿臉的恨意,如風來,又如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