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出來時,便看小少女那抹鵝黃身影在水榭處一閃,去了後院。
可大將軍還沒從宮中回來,衛會皺眉,披了件氅衣解了匹駿馬,出公府,先去迎桓行簡了。
暖閣裡,嘉柔正垂首輕輕把線頭咬斷,聽到動靜,一抬眸,一個柔軟的身子裹挾著寒氣便撲倒了自己懷裡,嚇得崔娘連忙把她拉開,忍不住怪道:
“你這小女郎,也太莽撞了!”
嘉柔托起阿媛的臉,用眼神止住崔娘,笑道:“阿媛,怎麼了?”說著慢慢扶她起身,卻正好對上了一雙蓄滿淚水的眸子。
“柔姨,我父親呢?”阿媛一語說完,捂住臉,又放聲大哭了起來。
那聲音,像悲鳴不已的小獸,嘉柔被她哭得心裡頓時緊縮成一團,拿帕子邊給她擦眼淚,邊耐心問道:
“到底怎麼了,是家裡你老夫人不好了嗎?”
嘉柔知道桓行簡最是孝順的人,太傅沒走幾年,若母親有什麼好歹,他該是何等傷心?
阿媛胡亂搖首,一雙眼,像泡在了淚水裡,她淒楚地放開手,看著嘉柔,嘴唇直顫:
“柔姨,舅舅被石苞押去廷尉了,父親要殺舅舅!他要殺我舅舅!”
嘉柔臉一白,瞬間連半分血色都沒了,蓬蓬的烏發,點墨一般,映著慘白的臉,整個人突然就像被魘住了呆呆愣愣的。崔娘見狀,急的不知該先去捂阿媛的嘴,還是寬慰嘉柔。
“柔兒,柔兒,我的好柔兒……”崔娘去抓嘉柔的手,冰涼一片,她如在夢中般聽不到崔娘在說什麼,崔娘立時成了個老淚縱橫的模樣,將她朝懷中一攬,“柔兒啊,你彆嚇我。”
說著,不忘訓斥阿媛,“你這女郎,好端端地胡說什麼,大將軍怎麼會殺你舅舅?你這小孩子家,怎麼張口就來?”
阿媛哪裡還能思想什麼,一味地在那哭,她本就年紀不大,受了驚,先前在車夫麵前還能佯裝鎮定,如今見了嘉柔,緊繃的弦立刻散了架兒,嘴裡嗡嗡的:
“柔姨,嬸母她們都說父親喜愛你,等見了父親,我們一起給舅舅求情好不好?”
良久,嘉柔都隻能感受到崔娘那似有若無的鼻息噴灑肌膚上,她嘴唇艱難蠕動了下,喉嚨裡想發聲,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是重重掐了下自己掌心。
終於,有了絲知覺,嘉柔遲疑地看向阿媛,聲音猶如夢囈:“為什麼?大將軍為什麼要殺兄長?”
這兩日,桓行簡不來後院她以為節氣一變桓夫人上了年紀,也許偶感風寒,他需要陪伴母親,並未多想。
可也僅僅兩日而已,外頭的天翻地覆,她是不知道的。
阿媛痛苦搖著腦袋,人一癱,伏在了嘉柔腳下,喃喃道:“我不知道,但中書令李豐要刺殺父親,已經伏誅了……柔姨,怎麼辦,我找不到父親,我想求他放過舅舅,不要殺舅舅,不要殺我舅舅……”
一提到李豐,嘉柔人木了,呼吸跟著急促起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剛為桓行簡做好的白綾襪子上,一股尖銳的痛楚,忽就傳遍四肢百骸:
“不會的,他答應過我,不會殺兄長,不會的。”
如此反反複複,不知是說給阿媛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嘉柔睫毛一抖,忽掙開崔娘的手,身子搖晃,站了起來:
“我要去找他。”
崔娘心急如焚,剛要開口,卻見嘉柔像丟了魂似的撥開阿媛已經朝外走去,崔娘一麵扯過件披風追,一麵低聲抱怨阿媛:“你……唉,柔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可就是闖大禍了!”
日頭西墜,天光黯淡下來,桓行簡是在司馬門外見到的衛會,他牽著白馬,鼻頭被晚風吹得通紅,甫一碰麵,衛會急匆匆跑過來,將阿媛闖公府的情形一說,桓行簡的臉色,果真一下變得鐵青,怒道:
“她跑來做什麼?為何不命人攔著?”
衛會跟在身後步子邁地急,解釋道:“何人敢攔她?屬下以為,女郎已經知道夏侯至事發,恐怕夫人這個時候也知道了。”
桓行簡一陣氣血上湧,冷風打在臉上,像砂礫一般硌得發疼。不遠處,餘輝如血,冰冷的一輪夕陽正緩緩下墜,宮闕上鍍上了層斑斕流光。
他沉吟片刻,重重舒出口長氣:“算了,這事早晚她會知道。”
桓行簡蹙眉,棄了輿車,馬不停蹄趕回公府。
這一路,風馳電掣的,離公府還有丈把遠,就見阿媛正跟侍衛們爭執,旁邊,立著個身子不顯人藏在披風裡依舊顯纖弱的嘉柔。
他的坐騎一陣嘶鳴,引得兩人循聲回望過來,嘉柔心裡一顫,兩道哀哀的目光一直緊緊追尋著桓行簡的身影,等他到眼前,兩行清淚就悄無聲息地淌了下來,還未啟口,阿媛已經叫開了:
“父親!”
桓行簡冷冷看了眼阿媛,打個眼神,示意衛會把她弄家裡去。阿媛素來怕他,這回,什麼都不怕了,倔強道:
“我不走!我有話要問大將軍,當年,我母親葬禮,舅舅要殺你,我攔著舅舅,你為何不讓我走?這個時候,你卻要我走,我不走!”她聲音淒楚而尖銳,回蕩在冷的空氣中,十分突兀,可一雙眼,卻帶著說不出是怨恨還是哀求的意味在裡頭,複雜極了。
桓行簡已然動怒,隱忍不發,看阿媛頭發亂七八糟一張臉也哭得顴骨泛紅,半分大家閨秀的模樣都沒了,且在大將軍府前吵吵嚷嚷的,更是窩火,臉一沉,道:
“沒規矩,你給我進來!”
說完,才看了看嘉柔,對上她那雙征詢質疑不解又渴求的眼,語氣方不再那麼冷硬,上前執她手,“外頭這麼冷,小心在風口裡站凍壞了身子。”
他餘光掃了掃四下,沉穩道:“有什麼話,進去說。”嘉柔猛地抽出手,摸到脖頸,眼睛裡噙了大顆的淚水,低語道,”大將軍記得答應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