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支開阿媛,桓行簡領著嘉柔回到後院,摒去一乾奴婢,包括崔娘。他一邊淨手,一邊似是閒問:
“怎麼這屋裡也不覺得多暖和?”
手巾一丟,不緊不慢撥了撥銀絲炭,嘉柔坐在榻沿,安安靜靜的,一雙手,擱在膝頭暗暗捏著帕子。可眼睛,卻從進門開始就落在桓行簡身上沒離開過。
外麵,窗子底下突然有人輕喚“大將軍”,他暫先丟開手裡銅箸,起身出去了,半晌後,人又進來,重新坐在炭火旁。
“大將軍,你沒有事跟我說嗎?”嘉柔脊背挺得很直,聲音微顫。桓行簡一抬眸,看了看她,一雙眼睛看起來平靜卻幽潭似的,嘉柔的心,便跟著沉了下。
他眼睫一垂,繼續撥拉著炭火,屋內焚香,混著融融暖流醞釀起讓人昏昏欲睡的氣氛來。
“李豐準備在立冬宴那日殺掉我,事後,擁夏侯至為大將軍輔政。我立冬宴那日早做籌劃,他們一行人遲疑了,遂未動手,好柔兒,你的兄長想要取而代之。如果我是個無能之輩,此時,恐怕就無你我之間的對話了。”
桓行簡神色變得微妙,轉過臉,有些譏諷地望過來:“李豐的兒子什麼都招了,包括,李豐曾偽造詔書來試探許允,但沒有下文。陰差陽錯的,你早知道這件事,柔兒,”他忽然莫測笑了,“你心裡永遠把夏侯至放第一位,若不是他們幾個太廢物,事情一拖再拖,見我連下兩場戰事實在是不能再等了,才想動手。東關戰敗,其實才是他們的良機,可惜,有些機會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這番話,倒十分意外了,嘉柔臉色蒼白,分明局促:“你……你知道詔書的事情?”
炭火燒得旺了,她手心裡開始出汗。
桓行簡端詳她神色,嗤笑了聲:“我養個居心叵測的女人這麼久,她把我當傻子一樣糊弄,不是嗎?”
聽他這麼說,嘉柔心裡一急,想解釋,卻又無從開口,那個時候,不一樣的。嘴唇翕動了兩下,最終沒吭聲。
“彆人想殺我,你知道了,不會想著護我隻會隱瞞,若是我死了,以你的性子可能會哭兩場也不過如此,畢竟,就是街頭死了乞丐你心腸軟看到也能給彆人哭一場的。如今,彆人還想殺我,你準備怎麼求,眼淚已經等待多時了罷?除了眼淚呢?”桓行簡語氣平淡,但實則尖銳,嘴角那抹譏諷被嘉柔瞧在眼裡,心徹底冰冷下去,她忽像個無措的孩子,怔怔看著他:
“可是,大將軍答應過我,不會殺兄長的,會不會弄錯了。他真的沒有想過當大將軍,我問過他的,他不會騙我的……”
眼角那顆淚陡得滑落,她一哭,總是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模樣,任是什麼男人見了,也要心軟三分。
桓行簡忽冷笑不止:“不錯,我是答應過你,可我是有條件的。我不能等人都要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還想著寬恕。夏侯至的罪名一旦證據確鑿,不是我要不要殺他,而是國法,也不會容他。”
嘉柔表情凝住,好半晌,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緩緩跪在了他腳邊。她還是像個小小的人兒,烏黑的發頂,嬌弱的身軀,惹人憐愛,落在桓行簡的眼睛裡,他惱火地把嘉柔抱起,斥責道:
“你乾什麼?!”
嘉柔不願起來,身子還往下墜,像個小孩子那樣手足無措拽他衣角,揚起臉,眼角的淚水滾滾直落:
“大將軍,你是大將軍,你不能說話不算話。你相信我,兄長他沒有要殺害你的意思,你饒了他吧。他隻想做閒雲野鶴,他不是雄鷹,還有淩霄之誌,我知道,你若想饒恕他他便能活,我求你了,大將軍……”
她打了個可笑的哭嗝,桓行簡冷眼看著她,臉色難看,強行把嘉柔掐起了身,警告道:
“過去的事,我不想再追究。無論你當時是出於什麼目的,隱瞞了我。可在涼州我既送你狼牙,便認定你,我自會好好相待。但這件事,沒得商量。”
末了那句,語氣冷酷,嘉柔絕望地胡亂搖頭,手指攥得關節發白,她兩隻眼,幾乎已經直了,就這麼驚恐地定在桓行簡臉上:“不,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
說著,雙手猛烈地拍打在他胸脯上頭,她突然哭得聲嘶力竭,“你騙人,你說過不殺我兄長的,你說過的……”
桓行簡皺眉偏過頭,一手牢牢攬住嘉柔的腰,她拚儘了全力,不停打他,指甲在揮舞間從他臉頰劃過,頓時,留下一道長長的紅印。
“鬨夠了沒?!”他忽低吼一聲,雙手鉗住嘉柔的臉,“柔兒!”
嘉柔怔怔瞧著他,雙手終於無力垂下,兩隻楚楚的眼睛裡全是淩亂的絕望:“大將軍,你不在乎我,你明知道兄長是我在洛陽唯一的親人,你明知道這個世上,我的親人不多。他沒有實權了,對你根本就沒威脅,你為什麼要趕儘殺絕呢……”
說著,她猛地掙開他的手,退後兩步,一字一頓問道:“無論我怎麼求你,你都不會答應我了,對不對?”
“我不想給你無謂的希望,到時再落空,”桓行簡斬釘截鐵說道,“這件事,你不必再糾纏,我對你的包容不是沒有底線的,我希望你能明白。”
望著他冷峻的臉,嘉柔慢慢含淚笑了:“是,你有無數個理由要殺他,阿媛求也沒用。她知道嗎,她那時候為她的父親求舅舅不要動手,舅舅會為了她,不殺她的父親。現在呢?她的父親絕不會為了她而不殺她的舅舅。”
話音剛落,嘉柔猛然攥緊脖間的狼牙狠狠一扯,脖子一陣劇痛,頃刻間,殷紅的血珠子從白玉般的皮膚上湧了出來。
“還給你,我不稀罕……”嘉柔揚起手,將狼牙砸向了桓行簡,她身子一晃,在朝後仰去的時候桓行簡眼疾手快將她穩穩托住了,一脖子的血,看得桓行簡又驚又怒:“你瘋了?”
嘉柔暈了過去。
桓行簡隻得把她臥倒,口中連呼她的名字,扯出帕子,先將她脖子上傷口纏住了,疾步出來,命人去找醫官。
地上的狼牙,依舊光潔,像涼州墨藍天邊的一彎月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