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簡彎腰撿起,等醫官來後,他沒有靠近,隻在窗下榻上坐了若有所思地望著床榻出神。
一陣忙亂。
等崔娘拿手巾托著剛煎好的藥進來時,看到的,仍是桓行簡那個泥塑似的身影,坐姿沒變,可那張臉上,卻說不上來是憂是急,冷冷清清的。
床上,嘉柔不知醒了沒。
崔娘猶豫片刻,思忖是否讓桓行簡喂嘉柔吃藥。這麼一通鬨,崔娘先驚後急,看到嘉柔那一脖子的傷時簡直心痛到沒法說。再覷桓行簡,也不敢問到底是發生了什麼,心驚膽戰朝他跟前一站:
“大將軍,柔兒該吃藥了。”
桓行簡不置可否,手裡捏著狼牙,摩挲著,忽嘴角一揚站起來就要走人。崔娘一看他這架勢,心涼了個透,老眼昏花的,眼角立刻濕潤了。
人都到了門口,凝滯片刻,腳尖一調,他到底還是轉過了身,走回來,將藥碗一端,崔娘見狀忙把床頭的杌子給他讓出來,自己起身,討好似的說了句:
“幸虧孩子沒事。”
桓行簡那雙眼睛裡,極快地閃過一道晦暗,他沒說話,盯著嘉柔微微顫動的長睫好一陣沉默。
嘉柔醒來片刻了,脖子上的傷,雖然纏了一層層的繃帶,可依然灼灼的疼。略微一動,牽扯地更痛,她眼珠子遲鈍地轉了轉,等看清楚帳頂的刺繡,天青色的綾被,還有吊著的鏤空香球,清明幾分,對上崔娘傾身過來投下的慈愛目光,艱難啟口:“崔娘,你想法出去,打聽打聽我兄長……”
急得崔娘連忙輕掩了她的嘴,柔聲勸道:“柔兒,你彆先顧著說話,該吃藥了,大將軍要喂你吃藥呢!”說著,連連遞給她眼色,也不知道嘉柔看懂了沒,但人已經閃開了。
旁邊,桓行簡掩飾住自己的失望,先把藥碗一擱,半起了身,想將靠枕塞嘉柔身後,她冷冷拒絕了,即便虛弱,可咬字清晰:
“我不要你假惺惺關心我,你走。”
她人都這樣了,不忘跟桓行簡慪氣,崔娘聽了恨不得去捏她腮讓她清醒些,忙自告奮勇把嘉柔輕輕扶到靠枕上,動作間,又頻遞眼神。
桓行簡臉上淡淡的,似乎也不生氣,等崔娘避開,端起碗,拿湯匙舀了一勺,往她嘴邊送,嘉柔兩隻眼,漠然地挪開了視線,薄唇緊閉。
“聽話。”他耐心開口。
嘉柔不為所動。
看得崔娘忍不住喚了她一聲:“柔兒!”嘉柔置若罔聞,似乎不願意再跟他說一句話。
桓行簡眉宇黯淡:“對你來說,我們的孩子也比不上夏侯至,你為了他,連肚子裡孩子的安危都不顧,孩子對你來說,就不是性命了?”他把碗還是交給了崔娘,“你喂她吃吧。”嘉柔終於冷笑側眸,一開口,疼得蹙眉,“你殺戮這麼重,哪裡配有孩子?有孩子又如何,阿媛不是你的孩子嗎?你為她,又做過什麼?”
桓行簡臉上陰霾重重,沉著臉,連咬牙道了幾個“好”字,不再管嘉柔,兀自走了出來。
值房裡,還坐著個等待發難的阿媛,桓行簡踱步進來時,阿媛一人正兩手支頤,對著燭火,她腮上的淚水亮晶晶的。
聽見輕微又熟悉的腳步聲,她猛回頭,剛要開口,桓行簡臉上略顯疲憊地擺了擺手:
“你回家去,我沒功夫再聽你鬨一場。”
阿媛抹了抹淚水,站起身:“大將軍殺人,理所當然,彆人自然連辯解的機會也沒有。”她一個人,在值房等待的時間裡想了很多,那些不願深想的,可自己會冒出來。此刻,身體微微顫抖,手抓緊了幾沿,“母親她,她其實是你……”那些話,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口。
有些事,不可說。
那雙像極了他的眼睛裡就被茫然的恨意占據了,桓行簡抬眸,父女對視的一刻,阿媛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他是父親呀,母親葬禮上形銷骨立的父親,一身縞素的父親,孤獨地守靈,羌酒被倒入燈盞燃燒出亮色映出的身影煢煢孑立。阿媛眼前那個白茫茫紙錢飛舞靈幡飛舞的世界和眼前人交錯,她控製不住自己,還是抱住了他,把臉深埋:
“你告訴我,你很愛母親也很愛我,雖然你是大將軍,可我不在乎你是大將軍……你隻是我父親,父親,你愛我和母親嗎?”
她很小的時候,身上儘是嬰孩的乾淨味道,抱在懷裡,柔軟的奶香令人的心似乎也跟著變柔軟。桓行簡伸出手,想起教她握筆,那時候,阿媛是那麼小。
“我是你的父親不錯,但我更是太傅的長子,姓桓,你的祖父給你的父親選了一條路,不能回頭。”他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光陰,“你不知道,你的父親曾經年少輕狂,我為此而悔恨,好在,太傅讓我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阿媛似懂非懂,祖父也比父親有溫度,叔父們更是。唯獨父親,像冰冷的神龕,偶爾露出假以辭色的溫柔,更像夢。
但她有一點似乎是明白了,不管父親想要的是什麼,她不是。
所以,小少女的眼睛裡也再次承受了不該有的絕望,她離開他看似溫暖的胸膛,最後一次問父親:
“你不會放過舅舅了,對嗎?”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春分,不知不覺春天過一半了,希望糟糕的事情儘快過去,祝一直支持我的親愛的讀者們一切都好,謝謝你們,愛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