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仇(12)(1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8267 字 8個月前

衛毓知道夏侯至被押解來的那一刹,才真正的無措起來。

而大將軍的詔命,是他來審案。

衛毓十分不願意時人將他也當做桓氏手中的那把刀,他還沒開審,已經汗意涔涔,好似血汙潑了個滿懷。做人利刃這種事,還是庶弟更得心應手,他悲哀地想。

廷尉署裡,石苞目送著三木加身的夏侯至被府衙的獄卒送入牢房,才扭頭對看呆了的衛毓一拱手:

“在下還要回公府交差,衛郎君,大將軍的意思是事關重大不能耽誤,罪人既帶到,還請衛郎君及時審理。”

石苞帶著一眾人馬離開了廷尉署,院子裡,左右見長官神情恍惚,提醒道:“郎君,幾時審夏侯太常?”

很多年前,時人說,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如今,玉山在大將軍手裡崩成血泊,而入懷的日月,是要在他這裡隕落了嗎?

“給夏侯太常備些乾淨可口的飯菜,我,我晚上再過去。”衛毓局促地話不成句,倉皇走開。

他一個人在府衙的前堂裡坐很久,怎麼想,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廷尉這個位子,他坐了兩載,從沒有一刻像這般猶坐在刀山火海裡。

日頭落下,冷風旋著枯葉落在了剛走出房門的衛毓肩上,他輕輕一拂,提著燈,走進了牢房。

一豆昏黃燈火。

道路何其短暫,衛毓覺得自己幾步就走到了頭。他雖掌生死,卻鮮少來牢獄。貴重的世家子,自然不願輕易涉足這常年彌散屍氣的陰森地府。

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躲不掉了。臨近時,一步比一步沉重,衛毓透過柵欄看到闔目安坐的夏侯至,那副姿態,依然閒雅,他的眉宇清朗,他的神情淡泊,衛毓幾乎忘記對方身在囹圄。然而,即便如此,他仍舊保持著令人心折的風度。

是了,先帝年間那些浮華友人們,一個個的,都是如此風采,就是炙手可熱的大將軍桓行簡,同樣是其中領袖。那些耳熟能詳的姓名,噙在心間,順著晦暗歲月這麼一一滑過,衛毓突然警醒,尚書楊宴墳頭的青草已經枯榮幾度了。

桓行簡少年時代交遊的名士們,時至今日,夏侯太初一死,便是徹底收拾得乾乾淨淨了。衛毓一陣心悸,大將軍殺起舊友來毫不手軟,這樣的酷烈,無人能及。可是,當初那些貴胄子弟中能得夏侯太初青眼的,不過幾人,他同大將軍,也曾年少交好無話不談……

備好筆墨,衛毓把亂了思緒止住將左右屏退下去,執了筆,有意輕咳兩聲,夏侯至便緩緩睜開眼,看了看他,用一種很平靜的語調說道:

“李豐確實來找過我,想要刺殺大將軍,我是知道此事的。除此,我沒什麼好交待的。”

手一抖,懸在狼毫上的墨無聲滴墜下去,洇成不規則的一片,執慣筆的人也有如此不穩的時候。衛毓惶惶的,半張著嘴,喃喃反問:

“太常知道李豐的計劃?那,那國丈、黃門監合謀立冬宴那日……”他徹底失去了往日判案的鎮定從容。

“這些,我就不知道了。”夏侯至在進來的時候,同被關押著的這些人打照麵時,才明白,李豐原來隱瞞自己太多,當真隻是借他之名而已。奇怪的是,他心中無怨,亦無恨,淡漠得很。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裡,則複雜的多了。

衛毓緊張地將手底紙張撤去,這一慌,隨著他的動作,狼毫啪嗒一聲墜地,摔出一地的夜色漆黑。他滿頭是汗,忙又彎腰去撿,夏侯至有些憐憫地看他窘迫成這樣。

“太常,在下,在下還有些細節要問太常,還請太常配合。”衛毓說這話時,他不敢目視夏侯至清澈的眼,眼前人,是洛陽城裡人人都想結交的名士,自是如雪白,如月皎,他是鐫刻在大魏洛陽城裡那一代人的符號。衛毓傷心透了,事實上,他生活裡是個很克製很規整的世家子弟,他沒有恣意的青春,沒有璀璨的才華,他有的,不過是一行行端正方潤不會出錯的楷書。

夏侯至看著拘謹的他,輕歎一聲:“我沒有供詞可陳述,要說的,方才都已說清楚。稚叔,何人命你審案,你便按他的意思寫供詞罷。”

衛毓錯愕,抬眸望他,結結巴巴的:“太常,可在下……”

夏侯至神情裡便流露出他天生的一段傲骨,語氣冷漠:“你走吧,我無罪可認。”

衛毓不忍再看他,低下頭,伸出手一揖到底,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是,太常無罪可認,太常的罪名由在下來書寫。”他心想的是,日後青史罵名也自然是他衛毓來背,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退出來,回到前堂,握筆的手依舊不穩。衛毓苦笑,若父親在世見到自己這個樣子怕要大發雷霆,他的父親,也做過太傅。若仔細追究,論門第,潁川衛氏是高於河內桓氏的,他們的父親在魏武朝風光無限時,桓氏尚未顯達。然而世事無常,誰也沒想到,太傅桓睦以七十高齡一舉發動政變,自此,洛陽換天。七十歲,衛毓有些出神,七十歲也許真的還可以做出許多大事,比如,他的父親在七十餘歲時生下庶弟,連帶著他的庶母,照樣一度把家裡鬨得雞飛狗跳……

在衛毓艱難落筆想到庶弟時,牢獄入口,一陣騷動,一個身著華服與這牢獄格格不入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獄卒想要阻攔他,衛會輕佻笑了,他垂睫,很愛惜地撫摸著自己袖口,上麵一絲折痕都沒有,他像一隻漂亮的孔雀,立於此,心曠神怡地“唔”了聲:

“不必大驚小怪,這個案子,是我兄長負責。我是奉大將軍之命,過來看看。”

獄卒麵麵相覷,大將軍的子房,何人不知?洛陽城裡沒有人不知道大將軍府裡有個年輕的謀士,是先太傅幼子,備受大將軍寵愛。

衛會就這樣步履輕快地錯開獄卒,饒有興味負起手,眸光一斜,掃過兩邊那些木然的臉。直到,他認出些蓬頭垢麵下似曾相識的人物,眼皮薄褶處,勾出一抹暢意的風流來,不由吟道: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可惜,可惜,成王敗寇,天地不再是失敗者的天地,隻好做遠行客了,他輕薄的目光從大魏朝堂上也曾名重一時的人物身上迅速掠過,對方認出他,眼睛裡似乎一下多了難言的鄙視。

衛會不在乎。

不喜歡他的人很多,那又如何,大將軍喜愛他,人生真是太苦短了,衛會清楚,什麼人喜愛自己才最重要。

他讓獄卒打開了牢門,聽到聲響,夏侯至慢慢轉過了身,他本凝神望著那扇高窗,有冷風灌入。

衛會很愉快地盯著夏侯至,不急著說話,肆無忌憚的目光把夏侯至上上下下看了個遍。

夏侯至一如從前,認出趙儼會葬時過來套近乎的衛會,他還是那麼冷淡。衛會渾不在意,施施然進來,四下看看,手指隨意地在肮臟到看不出顏色的破幾上一過,灰印赫然,他嘖嘖道:

“太常同大將軍昔年號稱‘連璧’,今日美玉蒙塵,真是讓人不忍心呀。”他埋怨地瞪了眼外頭一臉唯唯諾諾的獄卒,“廷尉怎麼回事,也不知撿個乾淨的地方來安頓太常?”

獄卒不知所措,囁嚅著,不知如何回答,衛會一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夏侯太常,彆來無恙啊?”衛會尖銳地笑了,鋒芒逼人,“趙司空的葬禮上,我同輔嗣一道拜會太常,太常清高,我兩個少年人自然高攀不起。”他說著說著,語氣裡便帶了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恨意和豔羨,“想必,唯有大將軍能得太常高看,我聽聞,你們少年時食則同席寢則同榻,談玄論道,通宵達旦,也曾一道服散縱酒,浮華風流。恨我不與爾等同為少年時,否則,你怎知我不如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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